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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菁玲|父亲和他的哑巴朋友

新锐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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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他的哑巴朋友

王菁玲

又是一个双休日,按惯例,是我回娘家看望母亲和外婆的日子。在熟悉的盘山公路上骑着我的小电动,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茶园里铺满了绿色,只觉得久违了的新鲜空气和亲切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让被钢筋水泥的囚笼桎梏已久的我倍觉神清气爽。心飞扬,嫌路短,加上山路人少车稀,小电动两轮生风,半小时过后,就能望得见我家对面的村庄了。快了,快到了!过了这个村庄,过了那座桥,再过一所小学,就能到家了!经过村庄的时候,我的右手松了一下,减速了。这时,我看见一个老爷爷背着一捆从山沟里砍下来的那种细细的野生竹子,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地朝我走来。到了我跟前,他无意中抬起了头,看了我一眼,愣了两秒钟,就咧开嘴巴,憨憨地笑了起来,露出了残缺不全的几颗黑黄的牙齿。我停下电瓶车,也朝他微笑着,打着手势问他干啥来。他拍拍肩上的东西,“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音节,就算是回答了我的提问。

“小哑巴”,以前我的父亲这么叫他,然后我们都跟着这么叫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姓什么,叫什么。

是的,他是个可怜的哑巴,不会说话,耳朵也听不见,一辈子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只有在特别激动的时候,嘴里才会“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谁也无法理解的音节。但他为人很是机敏,不像他的哥哥大哑巴,那完全就是一个智障人士,只会在家里煮点白饭,养几只鸡鸭;田里、地里的活计,挣钱维持家用及人情开支,还有一些需要抛头露面的事情,都是小哑巴在应酬着。要说,这弟兄俩住的村庄,跟我家隔了有五六里路,去那里要淌过两条河,翻过一座山。本来,那样的两个人,怎么会跟我家熟络呢?这就要从我的父亲身上说起了。

我的父亲是个手艺人,木匠活做得特别出色。他有一双特别的巧手,但凡他眼睛看过的东西,就没有做不出来的。而且,他为人实在,从不偷懒耍滑:每天清晨,踏着露水到主人家里干活;天黑了,月亮出来了才收工回家,所以四里八乡的人都请他去做事。父亲会做各种物件,家里用的桶、盆、桌、凳,晒场上用的风扇、连枷、扬掀,田地里的犁耙、镬桶、脱粒机……甚至还有老人去世才用得上的寿材——这东西一般的木匠都不会做,我的父亲不仅会做,而且做得很好看——老人辛苦一生,离开这个世界后要使用的最后一个物件儿,家属当然都希望做得体面些。所以那些年,我父亲的活计多得做不完,喊他做活的人都排成了队,用现在流行的词讲,就是必须要“预约”,否则赶不上趟儿。小哑巴兄弟俩就是我父亲在他们那个村庄做事时候认识的。

据父亲讲,那正是一个小麦丰收的时节,小哑巴着急忙慌地拿着一把坏了的连枷去找父亲,不停地打着手势,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嚷嚷着,意思是让父亲赶快给他修好,他要着急打麦子。父亲怕耽误东家的活计,就把小哑巴的坏连枷拿回家,晚上加班给修好了,还给他又弄了一个新的,也没要工钱。据说那个小哑巴把两块钱(那时候的两块钱可是很值钱的哟)硬塞到父亲衣兜里数次,父亲都没收。小哑巴嘴里“咿咿呀呀”地嚷着什么,因为激动,脸涨得通红。父亲最终还是没有收下那两块钱,小哑巴感激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过了两天,我家里出现了两个崭新的竹编箩筐,很大的那种,可以装很多东西,还有个拎把儿,拿着去野地里打猪菜,或者装些个松毛柴放在灶台下引火用,都是最好不过的了。母亲告诉我,这是小哑巴一大清早送来的,给他钱怎么也不要,还朝着我的母亲不停地竖着大拇指,咿咿呀呀地诉说着什么。我的母亲大概也弄懂了他的意思,就是夸我的父亲为人好。以至于到后来,连我们这些小孩子都知道了,小哑巴那高高竖起的大拇指,就是代表着我的父亲,代表着我父亲精湛的手艺,代表着他对我父亲的钦佩之情。

从那以后,这身世可怜、从来没人关心的哑巴兄弟竟然成了我家的常客,他们常常拎着家里破旧的木头家什,来让我的父亲修理,有时候遇上我家农活忙,还非要上去搭把手。当然,活儿都是小哑巴做的,他的哑巴哥哥——我们叫他“大哑巴”,虽然常常跟在小哑巴的屁股后面,但他只会咧着嘴巴,无声地傻笑着。每回只要他们来了,又恰巧赶上吃饭时间,我外婆必定会给他们每人盛上一大碗饭,碗头上堆满青菜和咸菜,有时候奢侈点,也仅仅是多几勺鸡蛋羹——那时候农村生活苦,没有什么好吃的,能填饱肚子就已经很知足了——哑巴兄弟带着无比感激的表情接过碗去,大哑巴总是三口两口就扒拉下去一碗饭;小哑巴则显得很不好意思,埋着头慢慢吃着,还不时地朝我们这些小孩子微笑着。而我家里的竹篮、竹筐等,旧了,坏了,常常会被崭新的给替换了,无声又无息。这个小哑巴虽然不会说话,却天生心灵手巧,他常常到山上去砍一些野竹子回家,编一些竹制的器物卖给乡亲们,挣点零钱补贴家用。我的父亲,一个凭自己响当当的手艺吃饭,身体高大强壮,在四里八乡也颇有点儿声望的中年男人,却和一个穿着破烂、身有残疾的哑巴成了要好的朋友,这在我们当地成了一件新鲜事,有的人背后议论说,我家想占哑巴的便宜。我的父亲也不去理会,依旧我行我素。我当时年龄尚小,但在一个天真孩童那纯洁的内心世界里,却对我的工匠父亲多了一份敬重。

后来,我的父亲带了一个小徒弟跟在身边学手艺。那时候的学徒基本都吃住在师傅家,有活儿做时,就跟师傅出去做活儿;没活儿干的时候,就要给师傅家做事,这是乡村手艺人自古定下的朴素的规矩,我父亲当年学艺时也是那样过来的。有一年春季暴雨肆虐,龙眠河的洪水好几次都漫过了高高的河堤,家住在河边的我们的心啊,也随着河水的升降而起起落落。父亲在别人家做事的时候,听说了小哑巴家房子顶上的椽子和檩子被雨水淋得烂掉了,两间破屋快要倒掉了,他就带着他的小徒弟,还叫上我的两个堂哥帮忙,一起去小哑巴家,趁着暴雨初停,把他的房子换上了新的椽子和檩子,而这些椽子和檩子,自然也是我家的。哑巴的房子重新盖好后,父亲还利用晚上的休息时间,给哑巴家做了一个新的大门。从此,哑巴兄弟俩对我的父亲感激涕零,几乎三天两头就来我家串门,帮我家干一些力作能及的活儿。

后来,我们姐妹都长大了,我也参加了工作,再见到哑巴兄弟的机会就少了,他们的近况,也都是听母亲不时提起的。

再后来,我的父亲罹患了绝症,虽然去省城医院做了肿瘤切除手术,但几年后,可恶的癌细胞还是复发转移,他历经病痛的折磨,最终还是离开了我们……父亲出殡的那天,我看到哑巴兄弟在路边的人群里立着,无声地啜泣着,眼睛通红通红的,大颗的泪水一滴滴滚落下来……

再后来,我成家了,又因为工作的关系,离开了老家,每次回娘家也都是来去匆匆,曾经听母亲提起,说大哑巴已不在了,只剩下小哑巴孤零零一个人,村里已经让他享受了国家的低保政策。我想,他大概再也不用翻山越岭去山沟沟里,砍那些野竹子回来编些竹制品补贴家用了吧。

这次回娘家,意外看见了久未见面的小哑巴,我很高兴地停下车,问候他。小哑巴看见我,脸上竟有一种遇见故人的欣喜,浑浊的眼睛里也泛起了一丝亮光。他照例朝我竖起了大拇指,“咿咿呀呀”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音节,表达着他的情感。他已经很老了,个子本来就不高,又佝偻着,更显得矮小了。黑黄的皮肤,花白的头发,破旧的衣服,扛着一捆野竹子,步履蹒跚。我很不明白,他已经享受了国家的低保政策,每个月也有一百多块钱的收入,虽然不多,买点日用品总也够了吧,为什么快七十岁的人了,还要往山上跑,要是摔坏了都没个人知道。我看见路边上有个小店,就去买了点肉和一些零食交给他。小哑巴摆着手,坚决地推辞着,扛着那捆竹子竟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起来。我追上他,打着手势告诉他一定要收下,不然我就送到他家里去。小哑巴无奈地苦笑着,把两个塑料袋挂在了肩膀上扛着的那捆竹子上。我知道,因为他的听力和语言障碍,我们无法进行更多的交流,只好挥挥手,和他作别。

回到家里,我跟母亲谈起偶遇小哑巴的事情,并说起自己的疑惑。母亲叹着气,说,这个小哑巴特别讲情义,虽然父亲不在了,但他还记着父亲生前的好,每年都还给我家送来几个自己编的箩筐;而且现在我们家乡家家都种茶叶,很需要采茶用的小竹箩,他就抽空去山上砍些野竹子,编一些小巧的茶箩,送给曾经帮助过他的屋下人用;邻居们有时候给他一点小菜,他也记在心里,送几个自己编的竹制品以表感谢……

听着母亲的话,我不禁又想起了我那已经故去的父亲,想起了那些年,他和哑巴兄弟间曾经那么朴素的情谊……


作者姓名:王菁玲,教师,生活于桐城文派的故乡,热爱孩子,迷恋文字、音乐和兰花,崇尚自然、健康、真诚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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