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许卫国|大队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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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队部

许卫国

大队部过去是我们庄上的中南海。原先在老书记家，他家就是大队部。那里整天人来人往，吵吵闹闹，吃饭睡觉都不安，书记老婆耳背，喜欢寂寞，一天到晚只听叽叽咕咕，却又不得要领，嫌烦。后来盖了七八间草屋在圩沟南边高地上，除了大队部三间，还有医疗室，代销点，小学。再后来，西庄社场盖了大瓦房，大队部搬到大瓦房里，又买了高音大喇叭，买了办公桌，锯了河堆的树，打了几张条椅，就更像大队部了。

大队部正门对面墙上是马恩列斯毛的画像，这是庄上人最早认识的革命领袖和外国友人的地方，两边墙上是战斗口号和奋斗目标，内容随着形势变化而变化，有时几年不换，有时几天就换。山墙还有两个红纸条围成的长方形，一个叫学习园地，一个叫大批判专栏。学习园地里是每个党员干部写的决心书，表达自己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信念，从老书记开始，一人一张整齐排列，另外还有学习《毛选》和报刊、文件的心得体会。大批判专栏都根据不同时期不同的批判对象写的批判文章，字体大多重复，内容大同小异，明眼人一看便知，多是会计和记工员的手笔。还有一张红纸是会计画的建国以来，小高庄的粮食产量坐标图，看不懂坐标的，就看那曲线即可知道蒸蒸日上、欣欣向荣的大致意思。

大队部是议事堂，自从有了大喇叭，经常会在早上黎明时分响起来，播放了几首歌曲，然后就会传来砰砰的拍打声和嘘嘘的吹风声，不是口技，而是谁要发表通知了，果然有老书记的咳嗽，还有苍老、干涩、沉重的声音：通知，通知，大小队干部，全体党员，赶快到大队部开会，通知，通知，大小队干部，全体党员，赶快大队开会。老书记的声音有点适合播发讣告。他只讲两遍，重新放歌子，不一会突然歌声戛然而止，传出与老书记鲜明对比的声音，清脆、激昂、尖利：怎么还不来的？！老婆被窝这么暖和吗，唵！这声音，那一定是民兵营长朱秃子干的，他只讲一两句，再讲也讲不出什么。老书记说，不许在大喇叭里面乱说，要严肃，要注意群众影响。不一会，大伙哈气连天地来了，知道公社要来检查，顿时大家就精神起来。

大队部是公堂，哪家媳妇吵嘴磨牙，哪家儿子不孝，以及鸡毛蒜皮，都要告发到这里。老奶奶哭哭啼啼站在门口不敢进来，老书记就说，我大姐你哭什么，你进来说。老奶奶从来就在锅台转，平时门都不出，这是逼着急了，才来的。她站在大队部门外和门里老书记说话——儿子怕女人，不当家，儿媳妇是个没家教的东西，经常比鸡骂狗给老奶奶话头听，老奶奶多吃一口就给脸子看，你看，这雪都下了，老奶奶还没有被子呢。老书记说，我大姐，你不要哭。你回去。三天以后，我叫他们跪着给你保证。老奶奶走了，老书记叫治安主任和朱秃子去把那两口子叫来，他们不敢不来，他们怕公家。男人低头不语，女人还不依不饶地在数落老奶奶这样那样不是，老书记说，关起来！

第二天，老奶奶来要人，恳求老书记放他们回家，老书记说，还没到时候，还要练练。到了当晚，两口子受不了了，饥寒交迫，跪地求饶，哀嚎。老书记问：冷不冷？那女人说，我大爷，我都快要冻成人干子了。老书记再问：饿不饿？还是那女人回答：我妈妈呀，我都前心贴后心喽，就落一口气了。老书记指着男人说，你老娘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你三岁你大就死了，你们兄妹三个要不是你老娘一把血，一把汗，拉扯你们，恐怕你们早已喂狗了。现在知道滋味了吧。要不是看老亲世谊的，我送你们去南牢（当时公安局拘留所在城南）。夫妻两连忙要给老书记磕头。老书记：说，错了，跪你老娘面前保证。老娘有点受宠若惊似得，赶忙扶起他们夫妻二人，连连说，不怪我啊，这都是老书记要这么做的啊。两口子自不敢吭气，低头回去，给老娘套了新被，媳妇态度也变了，再也没有恶言恶语，一想起大队部那个晚上就做恶梦。后来依法办事了，眼见法院判决下来，那些没良心的儿子、媳妇还是虐待老人，老书记就津津乐道忆当年，说，什么法律？法律也没有我们那个办法有用。

所以，大队部是一个庄子人最崇敬和向往的地方，它不仅伸张正义，还是娱乐的好去处，文艺宣传队一排练，姑娘们载歌载舞，那歌声唱得人心旌摇动，那舞姿跳的人身上痒痒的，大队部就不那么严肃了，老书记也就不那么严肃了，脸上像遇到喜事。大队部就随便出入了，小孩子在大人腿下钻来钻去，爬高上低，青年男女，欢声笑语，打打闹闹，，先睹为快，待正式演出时，就可以在之前没来的人面前炫耀先知先觉-------下一个是什么节目，哪个演什么角色。寂静的村庄，大队部却是不夜城。另一个世界。

大队部后来还有一部手摇电话，基本打不出去，只是接电话，据说他和有线广播是一道线子，开广播时电话就不能打，会计说，一点不假，每天十二点我把话筒当耳机子听，里面有说有唱。老书记整天用红布把电话盖着，开始还叫民兵值班守护电话，不许人乱摇。值班人说也没有一个电话来，老书记说，不到世界大战，电话是不会来的。因胆小而爱好和平的人就希望电话铃永远不响。

大队部后来改成了村部，上级专门拨款盖了两层小楼，又改名为党群服务中心、活动室。配了电视，图书室，可是整天关着门，很少有人去那儿，远没有以前大队部热闹。问书记哪里去了？村里人有的说认不识，有的说从来没见过，有的说除了缴钱、扒房子来几次，平时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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