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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风情】王川|日照祭海录


西域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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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选择了坚实的陆地,并未彻底遗忘柔软的海洋。土地与海洋提供的饲育与惩戒是一致的,因此,我们的祈愿与敬畏也是一致的。生存的需求永远落脚于心灵的安定与幸福,而安定与幸福,有一部分掌握在劳动的手中,有一部分则掌握在自然之“神”的手中。由于长期在从事新闻工作的原因,王川老师的散文鲜活、生动、现场感强烈,加之深厚的文化功底托蕴,呈现出世俗的温暖和看似云淡风清却与众不同的深刻。

——责任编辑:李佩红

日照祭海录

王川

作者|王川   责任编辑|李佩红

睡眠中,似能听到大海的呼吸——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早晨醒来,那单调而动人的声音却消失了。窗外传来车流呼啸而过的闷响。我们离海边并不近,但在沿海城市的夜晚,我总会产生幻觉——大海像母亲般走来,轻轻地拍打着我入眠。

今天是一个走向大海的日子。我们乘车往南,奔向那片海滩。晨雾缭绕,高楼的顶端只剩一个虚影。我担心下雨。不过,要是在祭海的时刻,海龙王因为感动而略洒甘霖,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一片低矮的法桐和平展的草坪之间,万平口巨大的的广场南端已经挤满了人。大红色的吹气拱门彩虹般架在人群中,挂着条幅的气球升在半空。拱门之间一条红地毯,一直铺到同样是红色的舞台前。舞台后面就是一望无际、被低垂的雾气笼罩的大海。

四周的空旷稀释了人声,没有拂面南风,听不见冲刷海滩的潮汐。几位身着红色唐装、腰缠红丝绦的男子,从小货车的拖斗里将齐整地摆在白色塑料方盘上的香蕉、馒头、黄花鱼取下,放到石板地上。广场西南角,更多的人从几辆箱式货车里搬下缠着黄色胶带的塑料发泡箱,三排紧挨着在地上一字排开,像长长的俄罗斯方块。每只箱子里满是盛着海水的塑料袋,每个袋子装有二百只刚孵化不久的大菱鲆,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扁扁的,后面拖着根小尾巴。这些小家伙都十分安静,仿佛在懵懂地面对未知的命运。车厢里卸下来的大菱鲆据说有四万尾,或者还多。我以为这是一项“放生”活动,但他们说是“增殖放流”。尽管形式是一回事,我却更愿称之为“放生”,与祭海的祈福是一致的;而“增殖放流”,迟早还要收回,海洋不过又当了一次大菱鲆的母亲,最终还要反哺人类,使之成为人类食欲的祭品;而且,所谓“增殖”,也令人感到海洋资源减少的不安。不过,“放生”也罢,“增殖放流”也罢,终归是项善举,至少是,我们已经开始着手解决自己面临的困境,精神的和物质的。

这项活动人人可以参与。主办方发放着几百条杏黄色的长丝巾,一下子吸引来好多人,他们将丝巾像哈达一样绕过脖颈,搭在胸前。蓝色的塑料水槽伸进海水,塑料袋打开,鱼苗顺流而下,拥挤着、跌跌撞撞地向大海游去,有的粘附在水槽上,被人用手指捏起,丢入浪花之中。各地来的摄影记者绕着水槽来回拥挤、奔跑,寻找最佳视角,快门咔咔地响成一片。小孩子兴奋地尖叫,大人拎了绿色塑料桶,将鱼苗倒进去,交到孩子手中。很多年轻人光脚入水,直接将袋中的鱼苗撒入大海。我看到著名作家李存葆、赵德发也兴致盎然地忙来忙去,脸上挂着憨憨的微笑。第一次体验海边“放生”,我拎了一袋子鱼苗走近漾动着的海水。将塑料袋的封口打开,定睛看着最前排的水线涌至脚前,立即俯身把鱼苗倒入其中。多数鱼苗毫不犹豫地煽动鳍片直入大海,瞬间消失;有几尾没能赶上快速退去的潮水,粘附在金色的沙滩上,我用手小心翼翼地捡起,将它们一一丢入无边的浩渺和动荡的波澜。

许是太专注了,站直身子,目送着鱼苗的远去、消失,才注意到不远的海面上停着几艘白色的机动船和快艇(非渔船)。有人告诉我,为保证成活率,平时的“增殖”作业,是用船把鱼苗运到深海放流,今天是海神节,为了展示祭海盛况并让人们参与,才改为海滩放流。那些靠近海岸的待命机动船和快艇,大概改做了安保之用。不过,也许是“开光”仪式的模拟与象征(据当地资料:六月十三,当地渔民要为新建成的渔船举行下水仪式。开光是渔家盛事,仪式最为隆重。新船落成,亲朋好友送红旗祝贺,旗幅六尺,取六六大顺之意。贺旗少则数十,多则逾百。船主在天亮前到船上焚纸、放鞭、烧香,将红绿布条悬挂船头。备两只大公鸡,一只在船头处开刀,鸡血从“船眼”流下,染红船头,俗称“开光”,又称挂红……取鸡血开光,意在借鸡的谐音,喻大吉大利之意。另一只公鸡放掉,谓之“放生”,意在即使遇上海难也可免于一死。开光后,新船下海试航,俗称“下河”。下河时,要烧香、焚纸、大放鞭炮,插上亲朋送的贺旗,或插上竹子扎的摇钱树。新船下河后,船上渔民还有诸多禁忌:酒盅、饭碗、盘子不能倒扣在桌子上,筷子不能放在碗上,遇到东西翻过来了不能说“翻了”,要说“打个张”;妇女不许上船……),我不知道。但没有看到船上有飘扬的红旗,却发现沙滩上有烧纸的痕迹与鞭炮的碎屑。

海边的节日总是与众不同。记得多年前到青岛城阳,晚饭后回宾馆,广场上忽然鞭炮齐鸣、焰火满天,同行的人都兴奋地抬头观赏良久,我却恍如回到了幽暗寂寞的童年,似乎旧时的天空被一阵眼前的焰火忽然照亮,莫名地希望那个情景永远持续下去。一颗鞭炮窜来,打在身上,在我的体恤衫上烧了个小洞。知道我们赶上的恰是当地的财神节,我把那件烧了小洞的T恤作为财神的降幅,一直保留到今天;然而,也似乎——为了一种说不清的久远纪念。有一年去长岛,夜晚散步,不时看到焰火腾空,便疑心海边的渔民是把每个夜晚都当作节日来过的。当地朋友说,放烟火的是游客。那些同样是来自异地的人,大概与我一样,希望寻到或创造一个不一样的夜空吧。绚烂无比的夜空是每个人的梦幻,而梦幻需要遥远的寻找与等待。然而,当时留给我的印象却始终未变——海边生活的人们,有过不完的节日,似乎每天都在庆祝。日照海神节,又加深了这种印象。这无疑给了我在异地短暂的、快乐且忧伤的体验。记忆可以在一刻跨越时间的两端,甚至让当下成为虚拟未来的回望之物。在绚烂面前,时间同样不可留驻。

“增殖放流”是祭海的序幕,对节日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创意。人与海洋的关系,体现于祭海的民俗中,不止是对大自然的敬畏,还有沉淀于集体潜意识中那须臾不可分离的亲密之感——是的,“所有的生命都起源于大海”,我想起周晓枫的一句话:“人生诸味中,我们的肌体唯一离不开的是盐。味蕾上的盐,带来大海之味,让我们得以重返古老的家园。”我们选择了坚实的陆地,并未彻底遗忘柔软的海洋。土地与海洋提供的饲育与惩戒是一致的,因此,我们的祈愿与敬畏也是一致的。生存的需求永远落脚于心灵的安定与幸福,而安定与幸福,有一部分掌握在劳动的手中,有一部分则掌握在自然之“神”的手中。那位自然之“神”,在渔民心中就是既能降福又能降灾的“海神”(海神与海妖其实是大海的一体两面),祭祀海神的祈福免灾,是对自然神灵的臣服与恭敬。但如果我们懂得了对家园的反哺,我们就不会失去盐、水和食物。说到底,祈愿与敬畏的标尺,衡量的还是人类的理性、热爱与良知。

头顶的无人机在嗡嗡地盘旋,拍摄着这个热闹而庄重的场面。我看到,更远处,茫茫大海在水天间划出一条直线,沙滩与直线间是层叠的细浪,脚下是泛着碎玉般泡沫的海水。身边,人声鼎沸;远处,海天杳渺。

广场东侧的舞台前站着一排手持长龙的队伍。仪式尚未开始,他们在等待,有的悄声聊天,有的冲着举起的相机镜头灿然地笑。几条龙脊在他们手中波浪起伏,像刚刚睡醒的宠物,弓缩着身子,安静地伏在主人身边。龙分五彩,华美艳丽,红的、金的、杏黄的;龙头张着大嘴,口含璀璨金球,凸透镜般能照出人影晃动;两根龙须各结着一颗糖葫芦般的绒球,似乎故意逗弄着自己那两颗圆睁的眼珠;颚下还有一丛浓密的黄色胡须,样子很卡通。舞龙者男女掺杂,多为中老年人,身着丝绸质地的大红唐装,胸前、两肩、帽子上镶着纯黑或洁白的祥云图案,脖颈上系着杏黄丝带。一群准备演出的年轻人,在舞台东侧等候着。声音嘈杂,有人在试扩音器,孩子们在追逐,欢笑。

铺着红地毯的舞台(祭台)两侧,整猪牺牲早已摆好,此《周礼·地官·牧人》中所谓“凡祭祀,共其牺牲”是也,但非郑玄所谓的“毛羽完具”,而是鬃毛悉数刮净的洁净祭品。台下,穿着红色马甲的小伙子,已经高擎起圆顶垂幔的幡幢与云龙旗幡。广场上的人聚拢过来,合影后的嘉宾走到舞台前。

扩音器里传来主持人高亢而兴奋的声音:“各位领导,各位来宾,游客朋友们,大家好!”一片掌声响起。“这里是2017中国(日照)鱼文化节暨全国百家报社‘聚焦阳光海岸、活力日照’采风活动现场。”主持人手中的主持词触碰到扩音器上,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他继续激动地说着:“朋友们,作为今天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我要特别向大家介绍一下开发区裴家村渔民节:2006年,裴家村渔民节被列入山东省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8年6月被国家文化部批复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截至目前,裴家村渔民节已经举办了21届,不仅使古老的祭海活动得到传承,还对弘扬渔家传统文化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原来,鱼文化节的祭海大典,源自裴家村(据日照县志记载,裴家村始建于明洪武二年(1368年),祖祖辈辈以打鱼为生。起初,几家人合养一条木帆船、几个大网,人工掌舵摇橹,出海打鱼全凭经验,危险性很大。)的古老习俗。据说,每年农历的六月十三是海神龙王生日,渔民们都杀猪宰羊到龙王庙里祭海神龙王,船长们请来道士做法事,请戏班子在庙门前扎戏台唱三天大戏。附近村庄和几十里路以外的渔民也都赶来祭拜。于是,六月十三成了渔民固定的节日(据当地资料:农历六月也是渔业生产淡季,渔民趁这段时间修船补网、切磋生产技艺;在龙王生日这一天祭拜龙王,搞庆祝活动,祈求人福舟安)。中间虽一度废弛,但深植于渔民心中的对海洋的敬畏、崇拜和对人福舟安、满载而归的祈愿,岂是“封建迷信”四个字就能彻底剔除殆尽的?历经多次演变,祭海内容也更加丰富,形成了当地一项声势浩大的文化盛典和巨大的民俗景观,除开光外,还有敬龙旺、拿行(通过抓阄来确定各自的渔场。民谣道:“拿了老虎头,吃喝都不愁;拿了金盒底,不种稻子也吃米;拿了下边外,潭漂(浮子)、蛏子一起卖。”)、敬海神娘娘、跳水族舞等等。有学者指出,现在,日照的祭海盛典是对沿海渔民祭海习俗的传承与发扬,不仅具有历史价值,更有研究海洋文化和渔家风情等民俗学意义。

沿海渔民常年与大海打交道,恶劣的天气令他们刻骨铭心。“大海那自毁般的无畏令人落荒而逃。到处是破碎的被强力撕扯的波浪,那时,连大海本身都像是残骸。”(周晓枫),生命和生产受到的威胁何其惨烈,于是,人们将风雨如晦、昏天黑地、恶浪滔天、危机四伏的恶劣气象附会了一个传说:曾经,海洋里有一只非常罕见、体型硕大、异常凶残、兴风作浪又寿命极长的大鱼,名曰“鳐”,此怪物修行2000年后化而成精,危害四方,使沿海渔民百姓不得安宁。为生存,他们不得不每年用丰厚贡品祭拜“鳐”精,但怪物仍不满足,扰得百姓四处躲避、流离失所。此事惊动了龙王,秉奏玉帝,奉旨伏鳐。为谢龙王保佑,沿海渔民每年都开始祭拜,于是,祈求神灵保佑的祭海活动渐成习俗。一则中国式套路的传说——青天老爷救黎民。龙王与鳐的恶战看来每年都必须持续,否则,龙王的奶酪还会被鳐精抢了去。当然,龙王接了圣旨,就拥有了正义与合法性。

可以想见,祭海仪式成型的明洪武至清光绪年间,石臼所、裴家村、涛雒镇、岚山头的一代代渔民那声势浩大的祭海场面——在海天浩渺与大地苍茫的无边岑寂中,他们望眼欲穿的点点帆影突然跃出了海平线,于是,撕心裂肺的呼喊划破了长空,欢呼、雀跃伴随着泪水长流,人们挥动根本不会被船上的鱼佬看到的手臂,汇合成悲欣交集、疯狂涌动的另一片海洋……破嗓的呼喊与渺小的人群被往死里使劲擂的鼓声吞没,被腾起的焰火和鞭炮的烟雾吞没……那些生死未卜、“失踪”了十天半月甚至更长的亲人们啊,终于活着回来了,而且,一定——船舱里的鱼装得满满当当,甚至还活蹦乱跳着。节日真的开始了!那一刻,最终凝固成一年一度的祈盼和欢乐。

鼓声在突然安静的一刻骤然响起,雨点般密集。舞台上,八位头戴花饰、身着蓝色孔雀裙的姑娘分成两排,手持鼓槌,俯身击打身前的花鼓,鼓上那鱼鳞状的浪花图案涌若喷泉。她们肢体摆动、俯仰,绽放着美丽容颜,像刚刚从浪花里跃出的美人鱼,尽情挥洒着青春的律动。这些姑娘们,是祭海大典的第一串欢快的音符,惊艳的视觉是这座城市特别展示的意象:年轻、浪漫、奔放、活力四射。

紧接着,十位头系杏黄色包巾、身着杏黄色马甲与灯笼裤的壮硕汉子开始打鼓、敲锣。这是当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锣鼓敲打乐《斤求两》。“斤”“两”之间,大抵包含着收获的称量与计算,据说,这音乐的节奏就是按照传统的计量口诀进行的,繁复,密致,充满智慧。码头上,持续不断的锣鼓,迎接亲人和满载而归的渔船,一筐筐的海货抬下来,堆积在沙滩。买卖双方嘴中的口诀夹杂着锣鼓,分不清是锣鼓的节奏还是口诀的节奏,彼此相和着、纠缠着,形成了富于夸张的欢乐,那混响的韵律有着一张与海浪搏击后的胜利与满足的表情。夜里,偶有避风而来的南方渔船,被这锣鼓吸引,他们与当地渔民围坐渔火,交流学习,于是,“斤求两”的悦耳、震撼之音随之流布东南。当年那热闹、嘈杂、欢乐、肌肉与力量交织而成的场面,已经沉落进历史的时空,展现在眼前的鼓乐,则是纯然的动感、青春、时尚,若金色的阳光,若金色的海岸,若无有休止的奔腾乐章。

“人海和谐,兴我家邦。”扩音器里再度响起主持人嘹亮的男高音。嘉宾入席,中国报业协会党报分会秘书长致辞。我们趁机跑到舞台东侧,与身着大红汉服的美女演员们合影。她们非常配合,一只手揽住了我的后背。我感到一阵幸福的晕眩。她们太年轻了,脸上洋溢着单纯、甜美的微笑。我真想对她们说一句:年轻的孩子们,我有多么羡慕你们啊。

“港城盛典,普天同庆,民众祭海,吉时已到!”“……让我们共同期待接下来的祭海大典!”音乐响起,身着渔家服饰的男女端着托盘,从台下缓缓走来。托盘上是丰厚的祭品,猪头、鸡鸭鱼、大坛的美酒、大白馒头,还有桃、杏、香蕉、苹果。各类祭品整齐地摆在铺着金黄色丝绸的长条桌案上,前面是鎏金的香炉。

礼仪官开始诵读祭海文。台下,笔直地站立着十几位准备上香的汉子,黑西裤、白衬衫,胸前搭着杏黄丝带。

“首先有请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第八代传承人、裴家村党支部书记裴延明同志上第一炷香。”一位寸头、方脸的中年汉子走上台。“上香——佑国逢盛世、四海安康、港城逢春、岁岁嘉祥!”汉子将一炷高香插进了香炉。

“接下来请裴家村村两委成员上香。”主持人话音甫落,几位男人一起上台。“再上香——佑耕海牧渔、乘风破浪、人福安康、百业兴旺!”

进入敬酒环节。主持人道:“乐动丝竹、酒献佳酿、渔香节庆、源远流长!敬——”)汉子们齐刷刷跪下,双手擎酒碗于胸前,颔首执礼,洒酒于地,伏地叩首,直身抱拳,如是三次。

紧接着是20位裴家村船长上香。香分五波,主持人一边盯着舞台,一边朗声念道——

“一炷香,佑龙骧鹏举、国富民强、齐鲁名城、声名远扬!”

“再炷香,佑日照港城、黄海渔乡、人海相谐、情缘深长!”

“三炷香,佑鱼虾丰硕、海鸥翱翔、虬龙世界、生命故乡!”

“四炷香,佑岁月轮回、阅尽沧桑、深承恩泽、惠赐宝藏!”

“五炷香,壮哉大海、伟在大洋、五百春秋、日月兴旺!”

台上,有记者单腿点地,镜头上抬,咔咔按动快门。

台上祭拜的汉子们开始恭行大礼。“跪——一叩首,大道如虹、云帆远航、旅游胜地、满目风光!再叩首,海天鼓震、金滩歌扬、旌旗猎猎、礼炮鸣响!三叩首,碧海丹阳、节日盛装、宾客纷至、渔财兴旺!”周围鞭炮齐鸣,电光闪烁。“祭海大典,礼成!起——”鞭炮声中,礼炮炸响,淹没了所有的声音。蓝、白、紫的条状彩焰腾向天空,颤动、扩散,在一团巨大的白烟之上,慢慢晕染成一片斑斓的帷幕。时间仿佛静止了,人们仰头观看。广场上,群龙舞动,锣鼓喧天。

“我们向大海献上最美好、最诚挚的祝愿,祝愿大海永远生生不息、壮丽辉煌!”主持人终于从台上走下来。刚才与我们合影的“汉代美女”款款登台,长舒广袖、身姿婀娜地跳起了《敖龙呈祥》舞……

我们坐上了观光“小货车”,顺着海边蜿蜒东行。我看到船帆样的天幕下有人眺望大海,薄雾笼罩的海面上漾动着孤零零的小船和长长的浮漂线,沙滩上,有几个悠然漫步、脚踩浪花的人。我们在紧靠金沙滩的木栈道边驶过,穿越一片低矮的松林,林间低伏的野花一丛丛盛开,绿色的草坪和美丽的别墅匆匆闪过,一大片单叶蔓荆开着细碎的紫花。湿润的微风拂面,将一个喧哗、热闹的场景渐渐推远,将一个弥漫着海洋气息的空灵时刻再度推送到我面前。

我与作家赵德发坐在一起。我想起了刚刚读过的他的长篇小说《人类世》,我们有了几句短暂的交流。他是一位热爱海洋、主张生态保护的作家。小说中,他对人的欲望的破坏力进行了展示与批判,炸山填海、造陆开发、商业博弈导致的生态被毁、人性颓败,已成为人类面临的严峻问题,在人性与道德、生存与发展的矛盾对立中,他提出了重树人类精神信仰的巨大命题。对于他描写的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我请教了是真实还是虚构的问题幼稚问题,大概是出于好奇。聪明的作家并没有正面回答我,“有的是听来的。”他面带微笑,少言寡语,眼镜后的目光柔和而富有理性。大海孕育了一位谦和而深邃的人,我想。1997年11月,我们曾经因为一个文学活动同去微山岛,顶着冷风站在渔船的甲板上向远处眺望。很奇怪,两次见面均与水有关。只是我不知道,日照的海龙王能不能管得了微山湖的恶浪。下车的时候,我很想请教一下他这个问题,但始终没好意思开口。

龙王庙的红墙外人头攒动,合欢树下,手扶高香的,抱着孩子的,打着手机的,疾步行走的,站立观看的,男人,女人,孩子,青年;头巾,遮阳帽,遮阳伞……各种装束,各种面孔,熙熙攘攘,人语嘈杂。龙王庙的飞檐下挂着大红灯笼,横梁中央挂着大红花,两条长长的缎带分开,垂落在正门前两侧的红漆柱子上。黑色的匾额上浮雕着“龙王庙”三个遒劲的鎏金正楷,门楣的寿子图案两侧各有两字,自右至左读曰:“泽波群黎”,我疑心是“泽被群黎”,却也不好与任何人讨论究竟,因为只一瞬间,我就被淹没在人群之中,并被挟裹着,在一团摩肩接踵的拥挤之中进入了龙王庙。

龙王庙入门是一面棕黄琉璃瓦覆顶的影壁,天蓝色墙面上书有四个红色楷书“海不扬波”,下面两个太极图案中间夹着四个杏黄色电脑楷书:“道炁长存”,两边的金色篆字对联曰:“世世代代家兴人安 岁岁月月风调雨顺”。影壁背后刻的是“裴家村龙王庙修复纪实”,下面更书八个大字:“广种福田 造福子孙”。这是坐落于乡野的庙宇,很多细节还略嫌粗鄙,但满满的祈福禳灾、家兴业旺的美好愿景。倒是一座铝合金、玻璃结构、专售香火的小卖部,门两侧的对联大有深意:“一念纯真金可化 三心未了水难消”,门边的大树上挂着辣椒、花生、玉米。一座道教庙宇,融合了佛家元素。老百姓并不管佛家、道家,凡是能保佑幸福安康、丰衣足食的吉祥祈愿,尽管悉数拿来,他们不但信仰海中的神灵,也信仰自己的心灵。为了物阜年丰,这些渔民寄希望于今日的祭拜,提早杀猪宰羊,准备了饽饽、糕点、水果,在龙王庙和自家的船上张贴对联、悬挂彩旗;他们敲锣打鼓,摇着旱船,被十里八乡汇集而来的乡民簇拥着,沿着乡间小路迤逦而来,欢声笑语、大呼小叫,如潮如涌,若浪若奔,他们将岁月积攒的热力与情爱尽情挥洒,形而上的祈福与人间的烟火气,在祭海的一天合二为一,并达到了持续升腾的极致。而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过后,他们将再度回到安稳、平静、操劳、精打细算的日常生活之中。

龙王庙主殿的大院里满地是通红的鞭炮屑,还有数十条长长的鞭炮在地面上蜿蜒。一波硝烟散尽,等待着祭祀的正式开始。四柱三开的飞檐大殿前,香炉里满插的高香青烟袅袅,四口整猪头冲殿门,依次摆上了铺着红绸的祭案。祭案两边,翠柏森然。乡民们或站或蹲,或垂手或掐腰,在树下静静等候。有往来穿梭忙碌的工作人员、群众和记者;也有人挤在大殿门口,依次进入殿堂,跪拜龙王坐像。龙王庙的门上悬挂着“泽周壮武”的匾额,廊柱的楹联是:“潮汐汐潮舟顺渔盛 晴雨雨晴禾茂根丰”。两位道士,一老一少,站在殿门前的红地毯上迎接来客,朝人们拱手作揖,然后做出请入大殿的手势。一位穿着白色汗衫的小伙子也在一旁跟着拱手作揖。很多人举着手机拍照。佩戴亮黄丝巾、穿着杏黄色运动汗衫的船老大们已经在台阶下站立。

仪式尚未开始的空档,我进入大殿,仰头观看青面獠牙的四路龙王。今天他们穿上了节日的新装——精美华丽的彩色大氅熠熠生辉。案上,香烛美酒、佳果美馔,琳琅满目;两边,灯笼成串,锦带垂悬;壁画上,浪花翻卷,海女蹁跹……

出得殿门,祭海的主角裴延明和村两委的成员已经站在台阶上,面向人群。宣读祭文后,裴延明走下台阶,在老道士的帮助下,将一炷金灿灿的盘龙高香点燃,插在了香炉前一尊巨大的石鼎中央。高香燃着一团红色火苗,送着缕缕青烟,升过树梢,升过屋顶,消散于建筑的瓦顶。裴延明又走入大殿跪拜,手端托盘,托盘上是一个黄纸包装的长方盒子,上边很细小地写着他的名字——那是呈献给龙王的礼物。老道士展开长条丝卷,念念有词,燃香,绕着他做法事。他双手一直齐眉擎着托盘,白色衬衫被汗水湿透。最后,老道士将盒子点燃,两位道士分跪在他身边,手捻两炷香,向龙王行礼。殿门外,跪着的一排船老大,也依次叩首行礼。

院内鞭炮大作,青烟弥漫。很多乡民纷纷进入大殿,在香烛上点燃带来的细香,插入香炉,叩首跪拜,将钱币投入“福生无量天尊”的红漆功德箱。

我站到院子里,硝烟的味道扑鼻。石鼎和香炉里已经插满了燃烧着火苗的高香。金色的高香上写着“有求必应、全家平安”的彩色字样。那些船长们,人人手持高香的木柄,蘸了燃油,对接在一起点火,神情专注。很多乡民也没有忘记海神娘娘和其他神灵,他们走入海神殿、三官殿、文昌殿,祷告祈福。海神殿是供奉海神娘娘的,门前廊柱上有对联为证:“护国庇民封天后 寻声救苦净海洋”。不过,秀丽端淑的海神娘娘是一座立像,更是一位人类的女子,眉目安详,左手伸出披风,结作手印,似乎永远在谛听、安抚着渔民的疾苦,举手之间,消弭了狂风恶浪。我总觉得,海神娘娘才是人间的神灵。

祭祀典礼结束了,走出龙王庙,看到船长们将整猪祭品抬上货车。有人告诉我,这是他们购办的礼物,回去分送给每位船工,将所有的祈愿与福分送进每个渔民之家。

我想,这个非凡的场面,这个我平生第一次经历的情景,定然会深深写入我的记忆之中。

2017年10月27日写于济南历下皇亭

作者简介:王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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