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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专栏】周海|上街头,下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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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海

在写作上,我从来—至少到现在是—把自己当作一个练习者。因此,远未到我来谈创作心得的时候。然而,读书是有些时日了,进入常态化写作也有三四年,有些感触却需要一吐为快。

我为什么要写作?这个问题,我倒是经常扪心自问。答案是:活下去。不读书不写作我当然也能活下去,但在于我,像一个人那样地活着和像一头猪那样地活着是不一样的,我必然会选择有尊严的活法。这样说,绝不是把读书和写作摆在一个精神高地上。不是的。那样太可笑了,就像孔雀开屏露出了漂亮的尾羽也露出了难看的肛门。读书写作是极为个人化的事情,实在没有必要加以美化。我仅仅想说明,我离不开读书写作(尤其读书),就像瘾君子离不开海洛因。我从读书写作中获得的乐趣,与街头上提个笼子遛鸟的、唱京戏庐剧的、打牌的、下围棋象棋的,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

至于其他,不说了。活着最重要。内心有尊严地活着很美好。当我心存美好的时候,世界就美好。我爱。

上街头,下街头
周海

我不记得是离别周潭后,第几次走在老街的街道上,我看到的,是满目的荒凉:街道已铺上不伦不类的平整的水泥路,两边却都是毫无生息。紧闭的木门和门缝里厚重的灰尘透露出的那种荒芜的气息,给人的感觉不知关了多久,也不知多久没有人出入了。对开的排门上大都贴了对联,但不是严重褪色便是只剩下上联或者下联,格外刺激人的视觉。不少屋脊上的瓦片已经脱落,露出风雨侵蚀后的已经腐烂和快要腐烂的椽子。最让我骇然的是,一棵小臂粗的泡桐树竟然生长在缺损了一角的马头墙上,满树叶子绿得尤其刺目!如果春天到来,那小碗大的紫色的泡桐花就要在老街上盛开了。然而,盛开的泡桐花的明艳将愈发衬托出老街的荒凉。我的心顿时随着初生的暮色沉了下去。

我记忆中的老街全然不是这样子的。那分明要生动得多、也有趣得多……

老街全长三百余米,宽约五米,中间一个十字路口将街道隔开,形成平时习惯称呼上的上街头、下街头格局。街面两边铺鹅卵石,中间是青石板,坑坑洼洼的但又被磨得油光滑亮。街道下面有很深的排水沟,通村边的潭溪,沟水很清,常有一拃长的小鱼倏忽来去。临街店铺均为徽式建筑,椽木枋柱结构,木板排门,清晨将木门拆下靠在墙上,晚上再上进凹槽。屋檐斗拱伸出约五十厘米,斗拱上有人物、牲畜、风景、题字等各式木雕,刻工细腻、精到,凸出的纹路虽已被时光快磨平了,但还能依稀辨认出“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之类的训世箴言。每一间屋子都有木板阁楼,阁楼上有可以支起来的镂空雕窗。上街头西边约十米处有一口水井,村里人俗称“大井”,水源为周潭大涧,井水清冽,水中红鲤游弋。大井与上街头入口之间有一个简易的更台,廊柱上挂着一面铜锣。

下街一角

虽冠之以街,其实也不全是商业:法院、税务所、铁器社、花炮厂、废品收购站、农行营业所、红旗商店、食品站、文化站、供销社、同心饭店、豆腐店、糕饼店、照相馆、招待所、缝纫社.........你挨我我挨你地挤在一起,还有少数沿街私人住户。除了店铺,清晨流动摊贩会将菜摊摆到街道两边,中间只留一条拥挤的行人道。然而,上街头、下街头虽然看起来杂乱无章,却有内在的约定俗成的秩序。秩序一旦形成,就扎根于村民们的血液中,形成了村民们的行为方式。村民们很少笼统地说“上街”,必定具体到上街头还是下街头。油条大饼、白菜萝卜、豆腐千张、肉鱼等荤菜都各有各的位置,菜贩子之间井水不犯河水,上街买菜的人闭着眼睛也不会摸错地方。

搬离周潭之前,我们家约有五年时间住在上街头的文化站里。文化站为临街的二层楼房子改造而成,位于上街头西边约十米处,带一处四十平米的后院。我爸爸是文化站站长,他的主要工作(在我看来几乎是唯一的)就是联系放映队来村子里放露天电影。至今想来很奇怪:这幢楼既是乡政府下面的一家事业单位办公场所,又是我们家日常居家生活的地方。说是楼房,我们的日常活动区域仅限于一楼,二楼堆满了废木料、废报纸、破铜烂铁等废旧物资,年久失修的木地板踩上去吱呀吱呀直响。楼上落灰重,踩一步地上一个深深的脚印。推开镂空的木质雕窗,灰尘扑簌簌地翻腾起来,就像旧年月在光柱中复活了。大白天都有老鼠在阁楼上打架,也不惧人上楼,小眼珠直愣愣地盯着你,噌的一声窜上屋梁。

除了狗和猫,我们家在院子里养过鸡、鸭、猪。养鸡鸭种菜都不稀奇,但公家人养猪的少。我们家算是开了个先例。有年秋天,妈妈从干娘家捉了一只小花猪,鸡和鸭一直在闹腾的院子就更加闹腾了。养到第二年春节,杀年猪、腌腊肉,腊肉用绳子穿好挂在门框的铁钉上。尽管还处在物资短缺时期,但家家腊月里都要腌上三斤肉两条鱼。炒白菜、烧雪里蕻切几片腊肉放进菜里,菜里就有了肉味,下饭。腊鱼腊肉可以一直吃到夏天,闻起来就有点臭烘烘的。靠院子围墙边上,用竹条围起一块菜地,青菜小葱之类的是不用上街买的。旱厕也建在院子里,浇菜地多下来的,和鸡鸭猪的粪一起卖给生产队,算是一笔额外收入。有一次粪便积余得多了也或者我们上茅厕太勤快,生产队一下子来了十几个劳力,十几对粪桶在门前一字排开,臭气熏天,阵势壮观。

“上街打酱油”是小屁孩的标配,但我几乎没打过酱油。到了炎热的仲夏,母亲将长条口袋里的面粉倒在锅里,炒七成熟,再揉成一块一块的豆腐渣形状的面团,用老布包好,放簸箕里,上面盖上荆条树枝。等面团发酵生长出霉斑,再摊开在太阳下晒至七八分干、放进酱钵里,加冷开水搅拌。拌成糊状后放入炒熟的黄豆(或磨碎的豆粉)、囫囵的老生姜,将酱钵放在太阳下暴晒。晒到中秋下霜前,里面的酱板用勺子挖起来不变形不淋。对着光看,酱板晶莹透亮,能看出黄豆的本色,这就是品相上佳的晒酱。入夏的上街头、下街头,门口边一溜排晒的都是酱钵子。有的人家人口多、做得多,院墙上也晒上酱钵子。如果是连续的大晴天,酱钵子就不上盖,在星光下透露水,透过星露的酱板味道更鲜。入夏开始、白露之前,街道上总是氤氲着一股酱香。那种明显的食物香气,是很能勾起人肚子里的馋虫的。趁人不注意、将手伸进酱钵子抠一手指酱板,评判哪家好吃哪家不好吃,那是我和玩伴们常常做的事。大人们能容忍不出格的淘气。

下雨了,酱钵子就要收到屋里。酱里进了生水,就要发臭、变味,这缸酱也就做坏了。雨天伸出来的屋檐足够避雨,但是上街买菜的人还是得撑一把黄色的油纸伞,将屋檐下的菜摊上的青菜、芹菜、芫荽、小葱放进菜篮子里。雨天菜市散得早,上午十点多,满街游动着的伞就像鱼一样,陆陆续续地游出上街头、下街头。屋檐上的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流进排水沟,流进下街头的潭溪里。雨幕中的上街头、下街头空旷、萧索,好像薄暮提前降临。灯火亮起来的时候,老街的木质雕窗像拢着一团火。到了深夜,更夫“老聋子”要敲三通锣。不管寒冬腊月还是炎热三九,晴天还是雨雪天,“老聋子”一下紧一下的锣声和听起来无比苍凉的“小心火烛”总是回荡在街道上。村里人说“老聋子”是国民党的炮兵,国民党淮海战役打了败仗,他当了俘虏、领了路费就回周潭了。他的耳朵是被炮声震聋的。有时,我被“老聋子”的三更锣惊醒,我想象着“老聋子”孑孑独行在星光下,他该如何面对这漆黑的夜呢?他能在内心里听到自己一下紧一下的锣声吗?

与大多数伙伴们相反,我没有上街的概念。置身其中,我的日常生活和上街头、下街头融在一起。上学要走穿上街头,再岔进右边弯弯曲曲的小巷子,和候在路上的同伴们打闹着跑进周潭小学的后门。放学回来,我往往是走穿下街头、再拐进北边的小巷去找我的玩伴们。人邀齐了,玩法是很丰富的:跳棋、打牌巴、滚铁环。玩伴们一言不合打闹起来是常有的事,不算什么。到人家后院里的大槐树下去捅马蜂窝,头上被蛰了一个大包,也不过搽搽酒精了事。靠近下街头十字路口那儿,有一个卖毛栗的老头。毛栗是后山上的野生板栗,只有玻璃球大小,五分钱一盏,也可以拿牙膏皮、鸡肫皮换。这个卖毛栗的老头在我们看来有点怪怪的:他总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顾客来了,他称好毛栗、收钱、找零,一系列动作就像默片似的。大热天里,他也戴一顶马虎帽,对我们在一边的嬉闹视若无睹,目光近乎迟钝地看着远方。几乎每次,收下我们卖破烂换来的毛票,他都会多给我们一盏。假如哪次他疏忽了,少了额外的那一盏,我们就会一边拍手一边唱:

我俩好,我俩好,我俩逗(凑)钱买皮袄。

你穿皮,我穿袄。你先穿,我后穿,你死之过后我一个人穿。

他仍是一脸的茫然,似乎根本就听不懂我们的意思。他总是天快要黑时,才挑着货担踽踽独行在街道上,背影看起来很孤独。

上街头、下街头的商业分布没有什么规律,大部分门面、店铺都只模模糊糊地剩下一些影子。之所以还记得上街头的红旗商店,因为我爷爷是这家店铺的营业员。不管上街头还是下街头,正规一点的店铺,营业员中都有一两个老年人,老年人总给人不会缺斤短两的印象。不过为了避嫌,我们家买东西从不去只隔三间铺子的红旗商店。我进过铺子,一进门一股浓烈的酱油、盐渍和酒气扑鼻而来,一排褐色的辨不清材质的木质柜台后面站着五六个营业员,靠墙的橱柜上摆满油盐酱醋生姜蒜瓣等日用品。每次看到我,爷爷都不苟言笑,视若无睹(这也是避嫌的表示)。红旗商店每年进行一次关门歇业的“盘存”,大清早开始,傍晚会餐后结束。回来后,爷爷会带回一点糕点、糖果以及猪耳朵口条之类的卤菜。因此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以为“盘存”就是聚餐。票证经济时期,下街头的食品站大清早就有人排队,为的是买两斤肥肉炼油。粮票肉票没用了,食品站、粮站渐渐就门前冷落,曾经红火的售货员一脸失落的样子。下街头的废品收购站是我们最爱去的地方,家里的牙膏皮、鸡肫皮、鸡毛,都可以拿去换几张角票。不要这几张角票,废品收购站就直接给我们零食。有一种酸梅子,一支牙膏皮就可以换一小包,形状像褐色的老鼠屎,酸酸甜甜的特别好吃。老铁匠铺子也在下街头,村里的铁锹、锄头、犁铧等农具都是铺子里的老铁匠一锤子一锤子敲打出来的。清早淬铁的声音一下一下,结实、干脆、有力,常常吵醒睡懒觉的人。晌午之后,铁匠铺就关门了。还有一家焗锅焗碗的铺子,家里的锅碗瓢盆摔坏了、用豁了口,只要没成碎片,都可以拿去焗,焗好后可以用很长时间。家里的搪瓷大茶壶,焗了很多次,上面细铜丝箍的一道又一道,夏天泡凉茶、黄连茶,泡一壶可管一天。后来搬家去老洲时,不知落什么地方了,妈妈还念叨了一阵。

原照相馆遗址

从上街头与下街头路口的南边出去,住着四五户人家。宏进家有一个哑巴儿子,人人都夸他儿子特别聪明。我见过哑巴儿子几次,高高廋廋的,见人就笑,目光温和亲切,天生让人起好感。他儿子上过聋哑学校,这是我至今想起来对宏进肃然起敬的地方。要知道,在周边所有的村子里,残障儿的一生几乎无幸福可言。哑巴儿子不仅在聋哑学校学会了手语和谋生技能,还带回一个美丽的哑巴姑娘。宏进总是很自豪地向乡邻们宣告:“他俩在饭桌上互相让菜!”仍是一个雨天,我在下街头碰见他俩,那情形我至今还没忘记:哑巴儿子左手擎着伞,眼睛注视着哑巴姑娘,右手正在比划着。哑巴姑娘仰起脸,一脸都是笑,同样用手不停地比划着。他们就这样用手比划着,在雨中的街道越走越远。路口有一家老照相馆,哑巴儿子的结婚照就是在那儿照的,摆在橱窗里作为样本。相机是老式的,用木架子支起来,上面搭了一块黑布。照相师喊一声“笑”,手里使劲揿一下类似于血压听诊器式的快门—“咔嚓”一声,底片留下了。我们家在离开周潭之前,拍过一次全家福。黑白照片,放大的,可惜在辗转搬家时不知落哪儿了。

一九八二年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我们家搬去老洲,一九八三年赶上长江发大水。老洲是江边的村子,在江堤溃坝之前,我们一家逃水荒去了枞阳县城。江水倒灌进枫沙湖,周潭发生非常严重的内涝。老街浸泡在水中三个月,多处屋基、墙基受损,变成危房。再加之长期堆积的垃圾疏于清理,堵塞了老街的排水沟,沿街铺面无法正常营业。水退之后,机关单位、店铺搬迁至新街和老省道,老街渐渐没了人气,就这么荒下去了。偶然的一次机会,我读到乡友汪明生的一篇文章:“周潭集镇在明朝时已成雏形,清朝康乾年间商贾云集,山区的柴薪、竹编工艺品,湖里的水产品,本地种植的烟叶、芝麻等经济作物均在集市上交易,周潭老街、周氏祠堂及分祠堂、枕流古刹、大王庙、关帝庙及定成寺均为康乾时期的建筑。……繁华近三百年的老街渐渐没落。如今断壁残垣,满目苍荑,甚为凄清!”文末还引用了已仙逝的周潭老先生周学夫《独山诗文稿》中的一首七律:

周潭怀古

周潭古镇通四衢,背依苍山面向湖。

牧笛归帆声逐影,落雁孤星有中无。

老街更筒笃笃响,流水潺潺石上濡。

欲白东方鸡报晓,漁樵竞市万人呼。

老先生的诗把周潭老街三百年的繁华烟云一下子推到眼前,“更筒笃笃”与“流水潺潺”更是我记忆犹新的,然而现在,我和明生一样,只看到一条满是断壁残垣的废街。明生的文字使来自老街的热腾腾的尘世气息瞬间在我心中复苏,这也是我写下本文的契机。除了写点文字,把老街的影像留在纸上,我还能够做点别的什么呢?我不知道。

薄暮已经降临,老街更加沉寂了。再一次从西向东走过上街头、下街头,我不知道这荒芜而又生动的影像何时会彻底消失?建筑物是最能够承载历史与文化的,这也是有年头的建筑物的价值所在。而始于明盛于清、徽式建筑风格特征显著的周潭老街,见证了枞阳东乡的外来人口流迁史、宗族文化演变史与区域经济发展史。伫立在街头,我想:周潭老街是否也可以借鉴三河古街、屯溪老街那样进行保护性开发,让它成为村庄的历史见证?再像大会堂那样荒掉、推掉,可惜了。我总觉得,有老建筑在,人的精神生活就会有所依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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