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邻右舍一百家】王延忠| 河边的那片柳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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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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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

《左邻右舍一百家》自序

这是一些遥远而又亲近的故事，它就发生在我的身边，故事就长在我的心里。

在那贫困而又热烈的岁月，我出生在绥化的黑土地上。故乡的亲情把我抱大，善良和快乐领着我向前奔走。老光棍老处女是我的老师，小猪倌小马倌是我的朋友。尽管那时候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但是人们的心里充满了阳光。是北方的寒冰冷雪，造就了北方人的韧性和顽强。我们从困境中挣扎着走过来了，那深深浅浅的脚印，都印在昨天坎坷的路上。

那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是中国社会变迁的缩影；那一个或悲或喜的故事，都是一个变化莫测的人生。我们走过了昨天，但是我们不能忘记昨天。苦涩和甜蜜，都是一棵树上的果实。

回忆是寻找，回忆是发现，尽管有些艰难，我还是把那些曾经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让那些远去的人物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被往事的激情燃烧着，写完《我在美国看美国》，又写下了《左邻右舍一百家》。

树叶不管大小，总是有许多的话要对根说。

河边的那片柳树林

 

桂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眼瞅着显怀，可真把她妈愁坏了。她妈几次商量桂姐，要把这个孩子做掉。桂姐就是摇头不同意，说不管怎样，这个小生命已经诞生了，就应该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妈妈就是哭，爹爹就是骂，但他们什么办法也没有，也不能把孩子从闺女的肚子里拽出来。

这都是他们家盖这三间房惹的麻烦。

春天，一张罗盖房，一个过路的小木匠就来了。从砍房架子开始，到打完屋里的衣柜碗橱，小木匠在他家整整住了四十五天。这一个半月，天天都是桂姐桌上桌下地伺候着小木匠吃饭。小木匠长得帅，手艺好。桂姐长得白皙丰满，两只大眼睛滴溜溜乱转。渐渐地，两个年轻人火辣辣的目光碰到了一起。那个傍晚，屋里只有他俩。桂姐问小木匠，你成家了吗？小木匠说，还没有合适的人。桂姐问，你看我行吗？小木匠说，怕你的父母不愿意，嫌我是个流浪的手艺人。桂姐说，父母的工作我来做。只要你喜欢我，我的这颗心就许给你了！小木匠凑过来，抱住了桂姐，狠狠地亲了两口。

两天后，桂姐和妈妈说了这件事情。妈妈说，婚姻大事，不能太草率。小木匠的根根底底咱们不清楚。等以后了解明白了，再谈这桩婚事也不迟。三天后，爹爹听说桂姐要嫁小木匠，气得暴跳如雷，恶狠狠地骂道，他是哪垄地出的高粱咱们都不知道，怎么能嫁给他呢？桂姐爹怕夜长梦多，生米煮成熟饭就不好办了，小木匠刚刚干完木匠活，就给他结了账。当天下午，他就打发小木匠走人。

父母怎么阻拦也没有拦住，桂姐还是坚持着要送小木匠一程。

桂姐越送越远，心里的话总也说不完。小木匠也紧紧地拉着桂姐的手，不愿意撒开。

在呼兰河边的一片柳树林里，桂姐和小木匠肩并肩地坐在一起。他们的脸涨得红红的，心里的热血直往头上涌。心跳的声音，似乎对方都能听见。

小木匠的身子有些颤抖，用手哆哆嗦嗦地来解桂姐的衣襟。

桂姐抓住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问，小木匠，你保证找个地方安顿好家以后，就来娶我吗？

小木匠对着苍天发誓，我要是负心，下雨打雷把我劈死！

是桂姐太单纯，也是桂姐太痴情，她把自己宝贵的少女的贞操，当做了定情的礼物。

小木匠走了，什么音讯也没有。桂姐的身子却变得沉重起来。

桂姐爹拎着大棒子，前后乡左右村地找了一个多月，连小木匠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看见未婚先孕的女儿天天挺着大肚子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桂姐爹气得七窍生烟，连死的心都有。但他有什么办法呢？大活人也不是鸭子，剁巴剁巴就用牙齿嚼碎了。他只能忍着看着。腊月的一天，桂姐生了个儿子，他当上了姥爷。

五十年代初期的农村，这真是伤风败俗的大丑事！桂姐爹躲出去十多天，回来也不出门，就敲打着炕沿帮骂。有时候他对着墙壁，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啪啪地响。妈妈总还是妈妈，什么时候都心疼自己的女儿。她煮小米粥熬红糖水，让女儿的奶水充足一些。桂姐倒觉得自己丢人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儿子的降生，给她增添了一份欣喜。家里来了前后院的妇女，她都打开襁褓，让来人看一看她的大胖儿子。

桂姐的奶水很充足，儿子长得白白胖胖，取名叫小强。

小强两周岁的时候，桂姐带着儿子出嫁了。丈夫是个死了妻子的男人，脾气很不好。心眼儿不顺的时候，就拿桂姐过去的事情垫牙，往桂姐的伤口上撒盐。桂姐忍受不了这份屈辱，和他过一年就散伙了。过了两年，姨父做媒，给桂姐又找了个男人。这个男人对桂姐很好，但是男人的两个男孩总是欺负桂姐带来的小强。他们天天带犊子带犊子地骂，有时候还拳打脚踢地打小强。桂姐不忍心儿子受到这样的伤害，和那个男人过了三年，又领着小强回了娘家。

这时候，桂姐的两个弟弟已经结了婚，都住在这座三间房里。桂姐在家里没法呆，就自己另找了一铺小北炕住。

为了养活自己，养活儿子，桂姐在生产队里成了硬劳力。春天夏天秋天，她跟男人一样种地铲地割地，冬天，她和男人一样抡大镐刨粪修水利，还贪黑给生产队扒麻杆儿编牛马的套包。年年结算，桂姐都是生产队的头等工分。领回娘俩的口粮，还有几个分红钱儿。

小强上学了，学习成绩很好，是班里的大班长。桂姐很欣慰，儿子就是希望。

有时候，小强问妈妈，别的同学都有爹，我怎么没有爹呢？

桂姐说，你爹死了。

小强问，死了怎么没有坟呢？

桂姐说，坟埋在南河套，让大水冲走了。

小强信了妈妈的话，有时到呼兰河边去玩，还低头看一看，地上有没有爹的骨头？

小强长大了。有一次，一个调皮的孩子和他打仗，把他没有父亲的事情掫了出来，说他是野种。

小强很懂事，回家没有问妈妈，自己在被窝里哭了一个晚上。

勉强读到初中二年级，小强说什么也不念书了。他要下地干活，把妈妈从风吹雨淋的田间替出来。桂姐不下地了，在家里给儿子洗衣做饭。热汤热水，让儿子心里暖和。

时间过得很快，小强长成了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知情人都说，他跟那个小木匠一模一样。

这时候的桂姐，又想起了那个小木匠来。小木匠啊，你在哪里？当年你为什么不来娶我呢？

巧遇的故事就发生了。那一年冬天农闲，小强到东山里的一个林场抬了几天木头。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叫大栓的朋友。大栓比他小两岁，但个子跟他一般高，长得一样壮实。在一起干活的工友都说，他俩是一对双胞胎的兄弟。一天休息，小强到大栓家去玩，大栓的木匠父亲一把就扯住了他，左看右看，摩挲着他的头发问，孩子，你是哪里的人呢？小强说，望奎县的贾家店。木匠又问，你的妈妈叫什么名字？小强说。说了你也不知道。木匠又问，你的生日是哪天？小强说，跟你说这个也没用。木匠咧嘴笑了笑，还是给小强做了四个肉菜。三天后，大栓向木匠父亲汇报，他把小强的情况都了解清楚了：小强是正月生人。他家有一个妈，叫桂姐。家里没有父亲，他跟着母亲长大。木匠知道了，小强就是他没有见过面的那个野生的儿子。

小强在林场干了一个月活，在大栓家吃了四顿饭。顿顿都是木匠亲手下厨，餐餐都是年夜饭的标准。

小强要回家了，他在一个小饭馆吃便饭感谢大栓和他的木匠父亲。敬酒的时候，小强动情地对木匠说，大叔你对我真好，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父亲就好了。木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抱住小强呜呜地哭了起来，忏悔地说，我就是你的父亲啊！

小强一下子懵了，这就是让他们母子受尽了屈辱的父亲吗？

小包间静了下来，木匠详细讲起了他那对不起桂姐的昨天。

他在河边的那片柳树林和桂姐分手以后，就来到了东山里的这个林场。这里木材多，工人要打的家具也多。小木匠拼命地干活，要多挣一点钱，秋后把桂姐娶过来。这时候，场长的女儿看上了他，缠住父亲给小木匠办了个正式工人，在林场落了户。小木匠贪图场长的权势，贪图林场挣钱的铁饭碗，就和场长的女儿成了亲。这些年，他那颗愧疚的心总觉得对不起桂姐。但他没有想到，柳树林那么慌乱而匆忙的一次，还有了一个野生的儿子。

木匠讲完，不错眼珠地看着小强的脸。他认为今天可以认下这个儿子了。没有想到，小强的嘴角抽搐了半天，忽然从兜里掏出一叠钱，重重地摔在木匠的面前说，这是给你家的四顿饭钱！任凭大栓怎样拉怎样劝，小强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栓连续来了几封信，小强一封信也没有回。但是，他没有烧毁这些信，而是把信藏在一个角落里，有时候还偷偷地拿出来看看。

小强从东山里抬木头回来。妈妈就觉得儿子变了样。他整天沉默寡语，有时候呆呆地望着妈妈，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妈妈细心观察，发现了儿子藏在墙角粮囤里的几封信。小强外出干活，妈妈半认半不认地看完了这些信。

桂姐哭了一会，还是擦干了眼泪。晚上儿子收工回来，她把那些信拿了出来。小强抱着妈妈，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妈妈说，儿子，你找到了父亲，是件好事。不管我们过去的事情如何，你的身上，流着他的血。

小强问，妈，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妈妈斩钉截铁地说，春节后，你就去认亲！一个人活在世上，应该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你是野生的，但是得有根！

正月初二，小强拿着四盒礼到东山里林场去了。正月初十，小强回来了。他穿戴一新，带回来很多山里的特产。

桂姐的心里是一种安慰。

小强结婚，林场的木匠爹给他寄来了当时农村都没有的被垛架和三开大衣柜，还有五百元钱。

小强盖房子，大栓弟弟亲自带着汽车，给他拉来了一车好木材。

后来，两家的关系越走越近，书信来往不断。

桂姐和木匠还是没有见面。他们不是担心见面的尴尬，而是害怕见了面以后，那留在记忆里的美好就被撕碎了。

小强的儿子长大，到东山里跟爷爷学了木匠，在那里买了房子成了家。儿子有了儿子，小强两口子都搬到了山里，给儿子看孩子去了。

桂姐还是留在贾家店，守着那三间老房。山里月月都寄来不少钱，桂姐不缺钱花。

可能是一个人太孤独，桂姐有空的时候，就到南山上去转。当然，她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河边的那片柳树林。是柳树林里那燃烧的激情，演绎了后来有悲有喜的故事。

又是一个鲜花盛开的春天，桂姐来到了河边的那片柳树林里。她折了几枝野花戴在头上，坐在那她和小木匠曾经坐过的地方。

忽然，她一阵心绞痛，摔倒在地上。不大一会，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小强从山里赶回来，厚葬了母亲。他的木匠父亲也来了。根据木匠的提议，桂姐就埋在了河边的那片柳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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