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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生子大多聪明，体格也多羸弱。父母的精血拼到最后，似选择了孤注一掷，有啥算啥了。老何聪不聪明，不大看得出来，但老何的羸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不然，在村里难以活命的他不会被一个亲戚整到我们单位当门卫。门卫这活儿相对消闲，无需多大蛮力，但要钉子般成年累月不分白天黑夜钉在单位，这倒适合老何。在家，他虽然兄弟姊妹众多、侄男八女不少，但属于老何的这块自留地——小五十了还光棍一条，至于吃住在哪儿，游僧一般，没有任何牵绊。老何，走路掰不开镊子，说话找不着中气，如一只萎懒的猫。幸亏我们是个清水衙门，否则守门的老何就是对歹人的羞辱。警卫室守着大门口，自打老何入住，渐渐有了小庙儿的景象。屋里有张床，床上一条褥子、一张被，白天三两下卷起，露出的泡沫是从沙发厂淘换来的残品。夜晚，被褥展开便睡。床边有一把椅子、一张桌。一台单位淘汰的九英寸电视机放在桌上，长期开着，透过不大的窗子可以看到里边能躺着决不坐着的老何。另外还有个旧铁盘炉子，夏天炉盘上放脸盆，冬天，“红眼儿”的蜂窝煤既管供暖又负责烤馒头或烤红薯。作为两款零食带来“格吱吱”的咀嚼声，在漫长的冬夜里陪着老何，一响就是俩钟头儿。门卫原来有两个人，一对一天一宿。因为钱越来越暄，俩人嫌少，往上找过，没找下来，耍了一阵子，走了。这时来了老何，一个顶俩，可惜工资不是。有人撺掇老何去找局长，即便不拿双份，能拿一个半也行。局长听了哈哈大笑，说：“你长期吃住单位，不光省饭钱，连房租都省了。”言外之意：这账怕细算。老何就脸一红一赤地回来了，像根钉子在不足五平方米的警卫室一楔就是十几年。门卫还兼着收发室，分个报、收个信啥的，你来他往。有的男士，大白天在老何的床板上一躺一仰看电视，这时的老何就像个丢了江山的君王，失魂落魄地里外转磨磨，或者走到街上。门前就是菜市场，那些常来单位蹭厕所的小摊贩有时会送老何一捆小割葱、一把山豆角。街上没有公厕，也像钉子一样七长八短钉在街上的小商小贩要打发方便，就找犄角旮旯，稍感难为情的，就去给附近单位的门卫陪笑脸儿。腋下夹着一捆葱的老何踱步在这条不长的街上，两旁闪烁着的巴巴的眼神儿，他往往视而不见。像这样有人硬塞给他一把葱，说：“家里蒙膜的，刚下来，尝尝鲜。”老何也不推辞，说声谢谢，事后把葱搁在伙房。
晚上下班，呼啦下子，人都走了，院里除了老何还安排一名男士轮流值班。值班的人会在警卫室热热中午的剩饭，再买几个毛鸡蛋、一斤鲜螺蛳，和老何一块儿喝两盅二锅头。单位的人爱跟老何开些不轻不重的玩笑，比如那年，有个热心人给老何介绍个伴儿。寡居多年的她人很勤快，也利落，来了就给老何收拾屋子，洗洗涮涮，三两天下来，原本浓浓的光棍堂味道减轻不少。过来过去的人带着些兴奋，不由地往老何屋里多瞄几眼。几个嘎小子知道人家不在，趴着窗户往里看。蹲在地上刮哧老泥的老何直起身来挥着手里的小铲子说：“看什么看！”嘎小子说：“看看何师傅失身了没。”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男，老何脸一红，以少有的敏捷顺手抓着块白菜帮子跩到窗户上，把嘎小子们轰跑了。没过几天，这事竟吹息了，大伙儿都为老何遗憾着。我因为常到门房拿报，跟老何的话额外多些。有一天，老何找到我，让我替他写封信，给他那在外地上学的侄子。那孩子我在警卫室碰到过，极普通的中学生模样，穿着蓝白道学生服，很腼腆，是老何唯一的偶尔来看他的家人。我问老何写啥呢？他说，嘱咐嘱咐他好好念书，别老上网吧。考个专科，再怎么不甘心，总比考不上强。还有他的胃。最后老何想了想说：“就说他老叔还指着他呢”。信写好后去敲老何的门。一如既往仰靠在床上的老何一听是我，赶忙坐起。我把两页纸托在一个贴好邮票的信封上递给老何，说：“您再看看，有啥不合适么。”老何双手接过去，千恩万谢的样子。对他来讲，这可能是极为难的事了。就在我转身离开时，老何吭吭哧哧地说：“能……给我……念念吗？”最近身体好吧？学习紧张吗？你上学一走半年多，老叔很惦记你。一个人在外，多注意身体，别饥一顿饱一顿的。吃的上别太节俭，钱不够跟老叔说。你犯过胃炎，千万别吃生冷的东西。那边比咱家里冷，尤其要穿暖和，好看赖看不要紧，冻出毛病来，你自己遭罪。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要强要好，知道咱们是社会最底层的人，也知道你爹妈土里刨食不容易。虽然考上现在这个学校你不甘心，可想想，你已经气祖啦，咱们家现在你是最大的秀才。要安心学习，长本事。若荒废了，可能一辈子就荒废了。要想以后活得腰杆子硬，只有现在好好学习，长本事，天底下只有长真本事才是自己的，投亲靠友都是迫不得已……从我念出第一句，老何就挨着小桌儿坐到了床沿上。念着念着，老何转过身去用手背悄无声息地抹眼泪。我没提网吧的事，还有他对侄子的指望，考虑到，如果根本问题解决了，别的便迎刃而解。老何缩成一团，如被寒风抽打的枯叶，茫然无助，此时，压抑自己的哭声成了一件他要奋力搏斗的事儿。一晃，老何来我们单位十多年，从小老何熬成了名副其实的老何。随着经济社会的不断发展，恶性事件在全国各地偶有发生。应上级要求，各单位警卫必须由保安公司派员，要身强力壮，要训练有素。不达标的老何瞬间成了多余，因无处安置而悬在了半空。再后来，老何打点一堆破烂行囊，走了，从此不知所终。又是几年过去。一天，骑车在街上，一个身穿橙色环卫服扫大街的背影闯入我视线。这个人贴着马路边，一步一划，不紧不慢，因极富节奏感，具有了冲击力，那么的旁若无人，身后的车马喧嚣似与他没有半毛钱关系。这让我想起电影《芙蓉镇》里踩着鼓点儿、迈着舞步扫大街的秦癫子。秦癫子还带着些酸味儿的文艺范儿，眼前的这个背影却自带一种跳出三界外的决绝。
从这人身边过去，再一回头，“啊？何师傅！”我赶紧下车。欢喜的神情一下漫上老何那张沧桑的脸，几乎放出光来。这世上，管我叫“小高”的人已经不多了，大概叫这个人“何师傅”的也多不到哪儿去。聊了几句，重新骑上车，老何那张简单到透明的脸和脸上欢喜的神情在我眼前竟一时挥之不去。当想到：老何这辈子，除了命运欠他点细枝末节，他对这世界没有任何亏欠，我便释然了。作者简介：高勤，税务退休，闲人一枚。写写字，看看书，圈里圈外，游走江湖。遇到可意的文字，痛痛快快地沦陷。向认真写作、老实为文的朋友学习并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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