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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稿选粹】牛旭斌|我的身上带着泥


新锐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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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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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上带着泥

我命里已经抹不去泥在身上的那层土黄。
黄土黄,是夏家塆土地的原色,也是生活变成为岁月的颜色。抬脚上山,树林就横陈面前。还是放牛的山割草的山,捉松鼠追野兔的山。
乡亲们拾棉花回来,荞麦正在寒霜中收割。一同出门的十多个人,又有两家留在了新疆,孩子转学坐飞机去了那里。
山上的药需连夜挖,如果山西药贩子开卡车走了,桔梗党参便卖不上好价钱。

小镇比往时多了赶集的人,沿街新开了奶茶店、熟食店、烧烤店,建成了步行街。饭馆门口围满食客,马路上穿羽绒服的男男女女,多过了穿布袄的人。拥挤的车站拉行李箱的人,超过了背茬茬背篓的人。年轻人视频聊天,拍抖音。人群中如果突然吼起秦腔,那是老人机的铃声,穿透闹市响个不停,老人听不到。
快过年了,车站涌满回乡过节的人,他们是正月出门的小伙姑娘,夏收完离乡的娃他爸他娘,是几年没音讯贸然一脚戳到夏家塆把小镇人吓一跳的见过广景的人,油头粉面,不像老板,就像教授。
他们是平凡的人,这儿是他们过年歇脚的驿站。
怀着朝圣的心情上坡,左拐右盘向小镇以北最高的山走,山顶是洋槐林,山腰有细泉,山崖上怪石嶙峋,山脚下村野沟深,四周是一级级旋转隆起的梯田,组成连绵的土梁高坡。

成片的庄稼曾填满童年。我们在村野间玩耍,弹弹珠,来瓦,打鳖盖,捉迷藏,荡秋千,亲人和乡邻忙着去挖地,担水,碾场,择菜,淘粮食,听见院畔的呼唤:“黑炭哦,吃馍馍喝汤汤哩”,“满银哦,吃饭了”,“狗娃哦,你游哪达去了,赶紧往回走”,“碎平哦,快点来,你舅舅和闰生来了”。这坡地上,生长过金贵的小麦玉米大豆高粱,牛羊低头吃草,小鸟欢唱,土路上有踏起的绵绵土和伙伴跑远的身影。
后村矗在夏家塆怀里,面沟朝坡,不是土台,就是土洼,站在山顶,望腹地上狭管般的小镇,看顺山靠水的座座村庄,田园丰稔,生活世俗美好。
人间香火,从一年祭天拜地又祈风求雨的事件中,连同小时候认过的泉拜大、树拜大、石拜大,和所有庙会、传神、唱戏的礼节规程,一起血脉流动。
向北望去,它是层峦叠嶂的西高山、仇池山。向西望去,它是高耸入云的剪子山、云雾山。向南望去,它是连绵不绝的五仙山、天寿山。向东望去,它是崇山峻岭的天井山、鸡峰山。这种站在群山之巅的感觉,有松风相伴,让心潮澎湃。

放完牛,割满草,游四方、吃酒席的人顺羊肠小路下山,与汗流浃背的人相会,旷野吹过酣畅的风。从没有什么劳动,能比这挖地、拾柴、赶集、磨面、盖房费力。只有劳动,能让人活得有尊严,只有筋疲力尽,能让人睡得瓷实。
我坐在山坡上提弹弓打鸟,用麦草棍编蚂蚱笼,在小潭边用水草做水车,藏在崖窟里烧洋芋,躲进公路涵洞玩耍,仰卧在草地上数云,坐在高坡上数汽车,那时候看山,它们万古不动地阻挡我们眺望。心里不禁生厌:“这挡人路的山”。
甚至从小嗔恨山,埋怨山路晴天土雨天泥,一下雪就封山。
阳山坡放牛的人说:“大山是空的,山坡有几个地方土皮薄,从高处跳下去,能听到腾腾的回声”。我蹑手蹑脚,生怕把山踏个窟窿。还有人说山肚子装满石油,爱吹牛的娃娃说:“我骑在牛背上把飞机打得嘣一声”。还有娃娃说:“我在山顶,用弹弓打到乌云,结果大雨倾盆,没来及跑进崖窟泡成了水鸡娃”。
云往南,下成潭;云往西,晒成灰。父亲用一堆堆云的颜色、流向和形态,判断来日有没有好天气,瓦渣云会晒死人,扫帚云会泡死人,燕子低飞蛇过道,必有大雨到。从清晨的露水就能知道中午太阳有多晒。羊奔清明牛奔夏,顺羊蹄窝便能找到茂盛的嫩草。
黎明,人们在挑水的路上,先抬头看一眼红咀山。特别是收种季节的早晚,要仔细观察云霞,以便做好整天的农事编排,尽量少受天气搅害(耽误)。夏家塆人说:“早晨雾一雾,干粮时候晒破肚”;打勾勾的扫帚云会有连阴雨,满天的星星太稠密,第二天不是云就是雨。夏家塆老人还讲:大山戴帽,烧炕睡觉。那时流传乡村的俚俗谚语,是放牛娃的儿歌,还有跟随讲古今的老人身后听他们讲历史奇闻,养牛和农事的经验,偶尔逗趣说笑讲山里面稀奇古怪的事情。
连着几夏,我们兄弟俩顶替生病的母亲去邻村的高山修梯田。骄阳照着大汗淌着,砌完一截地埂的人坐下来抽烟。一锅烟工夫,连讲几个故事。话匣子打开后,讲的人听的人,整个身心都豁朗了透畅了,宽叔给大家烧洋芋,卫叔给大家唱小曲,满山的笑声绕梁,人们忘了悲伤愁闷,累垮的身体又充满活力。
这时候,一旦谁家又遇娶媳妇、嫁女儿、送老人这样天大的事情,再忙再累,又都赶忙放下活,帮忙借板凳,搭帐子,切菜碟,煨烧酒,把事情办圆满。
我不会忘记他们,包括去世的叔婶作古的村邻,不忘他们埋头弯腰的劳动。当新修的高速公路穿山而过后,没有谁能留住后代子孙愿意拴在地里。
风起还乡,残余的庄稼夹杂在三坡七梁的荒地间,破土一拃的麦苗,正半寸半寸地长着。汽车驶过后漫卷的尘土,扬起又落下。昨天还随风吹动满树扬的秋叶,一场霜就缤纷一地,绕树根铺成一个圆。屋檐下,停放着散架的牛车,耳房窗台上,挂着霉尘落满的草帽,打麦场上,堆积着不知何年的烂柴垛。
炊烟里,嫂子从不厌烦,换着花样给老人做饭烧菜。

坐在梁上,山湾里五彩缤纷,红的是即将开败的山桃花和杏花,绿的是油漉漉的麦田和满山新芽,黄的是一垄垄油菜花,白的是把黄土地切割成玉带的玉米地膜,紫的是像铃铛又像喇叭挂满树的泡桐花。那天的午饭,有从底水泉的溪头采掐回去,开水一焯凉拌的香椿、鱼腥草。只是打补丁般的麦地油菜地,感觉养活不了明天。
成群的麻雀,也不知去了哪里?
自从没有了牛蹄窝,我就失去了真正意义上的乡土。我走时,故乡没有走。我回来了,故乡已经走失。玉米的兄弟还是高梁,但村里的姑娘已没有小芳。
风把落叶铺满院门,草封锁门板。生锈的农具挂在院墙上。我如钉子伫在原地,排山倒海般想起坐在牛背上骑牛远征,爬梨树摘青杏,坐在木耱上当配重,跟母亲天麻麻亮时去南山拾柴,三伏天缠山腰去挖药,摘松果,走十多里地的水沟去割草,跑几架山看电影,没嫌过路远山高。
父辈的年老与孤苦已经来临,但应该早早放下锄头的人生还漫长地在受罪。一刻也不抬腰的母亲赶在雨前抢种。四季来山湾,春天的山坡有野草莓,夏天有山杏、水桃、蒿瓜、松子,秋天有马桑籽、番瓜,我们牢记它们生长的地方。
秋日的野菊花如一排排灯带,点亮高低的土坎。四起的风吹着没砍掉的玉米秸秆,扬起车辙里细绵的土土面。电线杆像孤独的卫士,地里面没有牛和劳作的人。留在田里挣扎的是我连叫几声都不回应的父辈,路头巷尾的谁家孩童,是我叫不上名字的晚辈,他们嘴里叼着奶瓶。亲人们身背肩扛,气喘吁吁,沉重的担子一刻没有放下。他们依旧土里刨食泥里踩,我祈祷并祝福他们。
大山庄严,他宽厚的背影支撑着我的懦弱与卑微。不时有飞机鸣声隆隆,从山岭之上飞越。我用灶眼余火烧热新盘的土炕,睡在没有牛哞马嘶的村庄里,任露水和晚霞安抚我,重回到地丁草桔梗花开放的原野里。
大山一望明净,足以洗去充盈眼角的泪痕。我是一块泥巴,被世事揉捏成了这造型。我的眼光短浅,已经是我无可更改的本能。

作者简介:牛旭斌,1982年生于成县。作品见于《散文选刊》《文学报》《人民日报》等报刊,入选文学选本若干,出版散文集《在离乡》《风起离乡》,现居成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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