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借给我一本杂志:《人物》。
封面,黄永玉捏烟斗的手捏着下巴,鸭舌帽低垂,格格围巾,眼睛有神,直面读者。这老头儿,九十九了!
这篇人物访谈的题目是《黄永玉 大于苦》,它用了十二张彩页,图文并茂,把这个“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一生淋漓尽致地写了出来,柳暗花明,回环往复,尤其写这个倔老头儿一辈子脾气不变,颇有侠客之风,在苦难里谈笑自如,引吭高歌。
作者还把大黄永玉四岁的汪曾祺拿来,放在一个时空里掺和也对比着写。我记得有人说汪曾祺是“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本文作者说黄永玉差点成为“中国最后一个侠客”。他5岁就在老家院子打拳的道场里拜师学功夫。从小逃学、打过老师、打过恶霸、打过警察、上课熟读《江湖奇侠传》。但这个将要成为侠客的孩子在12岁那年,家族破败,跟随父亲离家闯荡。抗战爆发后,投奔叔叔家的黄永玉和家人失去联系,开始流浪。
这里有两份人生履历,都属于他:
黄永玉,湖南凤凰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画院院士,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三次获得意大利政府官方授勋,其中包括最高等级的大十字骑士勋章。代表作包括木刻作品《春潮》《阿诗玛》、水墨画作品《墨荷》《天问》、毛主席纪念堂巨幅壁画《祖国大地》,还有很多无从归类的作品,共和国第一张生肖邮票猴票、湘泉酒和酒鬼酒瓶的设计、电影《苦恋》的人物原型。
黄永玉,湘西流浪汉,爱好打架、逃学、偷吃爸爸做的鹌鹑脑壳,初中留级5次,因打人退学,烧过瓷器,做过棺材,在小学、中学、大学当过老师,抗战期间在战地服务团画过海报,在香港写过电影剧本,打猎、做烟斗,60多岁在动物园门口制服了三个抢劫的小伙子。80岁时说自己还是想组织一个侠客队伍,劫富济贫,伸张正义,“比打官司解决问题好”。
李老师在给我这本书前,正要从一墙头越过。她对我说,暑假去北京了,见到了黄永玉!李老师天南海北常到处飞,她还是去过维也纳金色大厅的音乐老师。2003年左右,学校十多位老师去华东五市旅游,她在苏杭买了上万块钱的紫砂壶、茶叶、丝绸。这样的出手阔绰,“侠客”二字当之无愧。旅游间,李老师高声快语,快意恩仇。她的儿子因有事不服,哼唧半天,差点被她一掌拍下黄浦江。
值晚自习时,她来我们办公室接热水,是为数不多的带着书来的,有时从我这里借两本去看,总不忘还回来。其中有一本黄永玉的《大画水浒》。今天说完见到了黄永玉,就要给我一本写他的杂志看。并再三嘱咐我——写得真好。
杂志的字很小,远近我都难看清,终究找了合适的距离,那是一个无奈的60厘米。90岁这年,黄永玉画完一幅三米的长卷,题上他的感慨:世界长大了,我他妈也老了。如果我也能活到90岁,我一定写一幅三米的《泰山经石峪金刚经》,字要醋钵一般大小。醋钵,当是鲁提辖打镇关西的铁拳。
李老师的爱人张老师,原来是语文组老师。有一年,我们三四个同事去宁阳参加一个白事。看着路旁金黄晾晒的玉米,想着逝者阴冷潮湿的将来,一路上感慨死生亦大矣。这时我们接到张老师的电话,他是领导,有事没去成,想中午请我们吃饭。我们当然高兴。
汪曾祺常一个人去黄永玉家里吃饭。黄家用绳子系着的豆腐干就是专门等他来下酒吃的。黄永玉还是同一句,让他来家里吃饭。
饭店的名字是“有么吃么”,张老师拎着一瓶茅台进来说:来,咱们喝了它,放好多年了自己喝没意思!茅台好多年没喝了,张老师早就不喝酒了。那家“有么吃么”也关张十多年了。张老师拿酒、喝酒是一首《将进酒》,配一曲李老师弹奏的《十面埋伏》最好。
这对夫妇!
有一天晚上,儿子打电话,说楼下有人摁着楼宇对讲骂,还发狠话要杀人。他自己在十多里地以外的另一个小区住,十一点多的这个电话无疑让我和爱人无法入睡了。嘱咐他别开门别说话之后,我悄悄拿了车钥匙出去。
车子还没启动,爱人打电话来。母亲听见我们讲电话,非要跟着去。我打回电话,让她别急早休息,我自己过去就行。路上车少,十分钟我就到了小区门口。传达室的还没休息,我下车告诉他们可能有人耍酒疯,要他们过去看看。他们口气一致:这个我们不管你可以打110。
我没打110。车子停在楼门口。一个人也没有。楼门大开。我跑上四楼,开门进去。儿子语速很快,告诉我刚才那个男人喊骂的内容,期待我能听出什么。我没听出什么。安慰他不过一个醉汉敲错了门。上楼的时候我还想,如果门口有个人,我一脚就踹飞他。有这个想法,都让我这个当爹的血脉贲张。如今没有碰到,也放了心。安慰儿子睡下自己也睡下。
黄大刚是黄永玉的小儿子,住大雅宝胡同的时候,满胡同小孩子都跟黄永玉学招式,黄大刚不。但最终还是被他爸强拉着学了两招,理由是马上开学了,会打架才能好好上学。
儿子因为疫情回家上网课,没想到遇见这样的事。虽然不是面对面的打架,但心里明显非常紧张,也兴奋。然而我却一个招式也不会。我用驱车前来和上楼的血脉贲张告诉儿子,我会保护他。在我还能一口气上四楼的年纪。
躺床上正想着,很大声在楼道里响起来:哪个混账骂人哪个混账找死!啪啪拍打楼梯扶手,浑厚有力。母亲来了。母亲走了一个小时,来了。
我埋怨她走夜路还这么远,我自己能处理。她开始一句话不说,去问孙子有没有事。看孙子情绪稳定,转头对我说:这里的人我熟,有什么事我比你清楚——别说没事,有事也不怕——只要我这把老骨头扎哈着,谁也不敢怎样!
凌晨一点多了,接了爱人一个电话后,我听见母亲均匀的呼吸在沙发上浮起来又落下去,无比安全。
我上小学时,有兄弟俩,一个叫金山一个叫银山,一起打我。原因很简单,我学习比弟弟银山好。我哭着回家,母亲一句话也没说,给我擦擦脸上的灰道道儿。拉着我去他们家。双山的父母在村里很恶,没人敢惹。母亲一脚踹开门,一脚踢飞扑上来的四眼狗,指着双山骂:有娘生没爹管的玩意儿,再打我孩子一次我揍死你们。他父母从屋里出来,大声回骂。母亲根本不搭茬儿,怒斥完之后,拉着我就走。路上,她教我怎么揍人。夯鼻子,只要一出血他们就害怕!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用过母亲教的招式。母亲带我勇赴凶险和趟过人生许多坎坷的霸气和智慧,流转依附,是我人生的财富。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