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吃过的肉

我是70后，对肉有特殊的感情，于是记忆基本也是由断断续续的肉组合而成。 

我爷爷73岁去世的，那年我5岁。爷爷寿终正寝，之前还在炕头上倚着抽烟。

去世前一年冬天我疯跑回家，爷爷正摆弄着一个老鼠夹子。一只肥硕的老鼠躺在地上，脚丫抽搐着，望着送它归西的铁夹，引诱它的那粒花生米嘲讽地看着它。爷爷说，我给你烤肉吃！院子里的土有些冻了，爷爷费了好大劲铲出一些，和了一大块泥巴，裹住了已经安静下来的老鼠，嘴里好像念叨了一句什么。我的注意力只在将来的烤肉上，没听清他念叨了什么，现在想来可能是超度之类的偈语。憋来气炉子没烟了，火通红。暖壶里早储满了热水，在冬日里等爷爷喝茶。爷爷把大块泥巴投进炉膛里，坐上那把用了多年的铁壶，开始喝茶。我在炉子旁边马扎上坐着，看冬日的暖阳照进这间慢慢弥漫出肉香的祖屋，斜斜的光束，静静地舞蹈。火钩子把爷爷的卷烟烧出了火，爷爷吹灭它开始吸自己卷的旱烟。两支烟半壶茶，泥巴块已经硬邦邦了，爷爷用火钩子轻轻敲打，泥巴带着老鼠的衣裳脱落下来，胴体横陈。后来我想起李商隐的诗，“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肉很细嫩，带一丝咸，爷爷用发黄的长指甲一丝一缕地给孙子撕着吃，他告诉我老鼠肉可以打积食。积食就是消化不良，其实那个年代，食物都很好消化。爷爷一口都没吃。看着我，白胡子茬都在笑。

老家东边汶河，河里很多小洲，夏天可听见青蛙在小洲上叫。爷爷去世后两三年吧，我七八岁，母亲放心我和小伙伴们去河里玩了。造纸厂的水缓缓流过河岸，黑红的一片，淌过这水，就到了清水白沙的天堂。柳树在水里很好成活，无心插柳柳也成荫。青蛙栖息在柳树的毛根里，若无人打扰，它们便此起彼伏地呱呱鸣叫，宛在汶水中央。孩子们逮鱼的本领都不佳，通常咬在嘴里穿鱼的柳条一截截都被吞吃了还没逮个一条半条，于是我们就去掏青蛙。我有个铁的圆鸟笼，除了养过几只麻雀，其它时候都是空的，这时鸟笼就成了蛙笼。青蛙蹲踞在柳树下面，脑袋朝外，树的根须像它们家门帘，只需把手伸进去就可以抓住一只凉滑的肉体。这小虫很傻，基本没有跑路的。笼子里很快就蛙声一片，它们的小嘴撞在笼眼上，鲜血淋漓。奶奶见我提了半笼子青蛙回来，就笑了，接过笼子说给我炒肉渣吃。她拾掇得很仔细，完全不像爷爷一块泥巴糊上拉倒。开肠破肚，洗洗涮涮，手起刀落刀落手起，青蛙不复原来的模样，案板上是鲜嫩的肉渣，骨头和蛙鸣一起，被奶奶诗意地混合。芫荽我早择好洗好，奶奶一并切成细末。多年以后教书，说起“细节”这个词语，我总会响起奶奶切出来的细细的芫荽末儿。油烟刚起，奶奶把葱花姜丝肉渣下了锅，快速翻炒，她叫我去缸里舀半瓢水。少许水下锅，奶奶盖上木头锅盖。肉香从锅盖缝里飘出来，我不断吞咽口水。大铁锅里有滋滋响声了，奶奶把芫荽末儿放进去，加了盐又开始翻炒。如果爷爷还在，又可以喝上一顿有肉的酒了。日后读辛弃疾“稻花香里说丰年”，我总想告诉身边的人，其实蛙不是听的，是吃的。益虫害虫的科学论断和诗歌，在那个年代，已然式微。

这些肉很久没吃过了。就像爷爷奶奶，已经好久不见了，即便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