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中秋节前一天下午,母亲用一辆小推车,推了一笼鸽子,几件衣裳和我,从老家出发,迤逦向北。
这段大汶河由北向南,沿着亘古不变的路径,从母亲和我身边流过。我想当时如果够高,夕阳就能把我的影子投到河面上。我坐在独轮车上,和母亲一句话一句话地聊着天,鸽子歪着脑袋看着我们俩,咕咕叫着。一只灰的,一只白的,还有一只花脖子。傍晚的河面上很多白色的水鸟,翅膀很大,飞得很慢,河中的小洲是它们的家。
我和母亲离开生活了10年的家,这个大汶河边的小村子。也离开了父亲。姥姥家在40里外,小推车到了之后月亮已经很圆很亮,洒落一地清辉。第二天就是八月十五,月饼已经吃过了,在路边一个小店里买的,店里的灯光很暖和。杨树很高,影子很黑,很凉。母亲给我俩各加了一件衣裳,一点也不冷了。我们说笑着继续走。
没有父亲的那些年里,我一直生活得富足快乐。感谢母亲的同时我也在想,多亏父亲在我童年的十年里从不在乎我和母亲,否则我们怎能忍心离开他呢?怎能在离开后不难过呢?
父亲属猪,很会吃,吸烟喝酒打牌也很在行。他跟着村里的包工头在外地包食堂,一干就是二十年。我上大学、结婚、有了孩子,他都没有露过面。他自己一人吃得玩得很舒坦。三十年来相安无事,是重病把他推给了我,这时的他已经不能再和那些狐朋狗友吃喝或者赌钱。他病骨支离,气息奄奄。时光在30年后把这样的他交给我,并教我如何严肃和冷静。
院里一株茶花,一株红豆杉,一株茉莉,几棵菊花,小时候常见的在堂屋两旁栽种的兰草还没有长出豆豆,垂了细细长长的绿叶,一言不发。院墙上蹲着一只黄猫,居高临下,俯视我们人类卑微的生活。三杯酒,一盏灯,一炷香,静静陪着父亲的尸体。死人之所以可怕是他没有和你一起活过,我和父亲生活过10年。我在旁边静静地坐着,却没有陪他。父亲脸上蒙着“寿”字的黄纸,风吹起又落下。我从童年的方向,看到的永远是他的背影。此刻,我从窗口,看见童年的落日。
八月初,草微黄,锡林浩特大草原的落日迎接了我们。今年暑假我和妻子从泰安出发,自驾上了京台高速,经京沪、青银、京藏上了张石。驶过了张北的“草原天路”,草原的轮廓渐渐显现。成群的牛马在徜徉里咀嚼,夕阳拉长了它们的影子,现在想来这夕阳很像我和母亲离开父亲时河边那个,温暖如血。锡张高速去年才开通,四百多公里的高速上无数蚊蚋被撞死在车头。这些生命从荒漠里赶路,不知为了什么,又把生命搁在草原上,这来去的意义没人懂得。剥夺了生的死,一度又是它赋予了生以意义。华北电力的风车巨灵神一样站在草原上,我们于它,只是一株草原上的野花。我们被征服,卑微到了土里。
父亲的墓地在我小时候玩过的火石岭上。这是一片刚刚建好的公墓,村子面临拆迁,老坟也要挪走,父亲很幸运。搬开墓穴的石板,放下我十岁时的父亲。这才明白,我们和亲人最后的拥抱原来是放手,是一步步离开……
今天看他虽近,却邈若山河。
我家老院子被父亲卖了,屋后住着长旺叔。一个狭长的院子,灰砖砌成的大门有一半被新鲜的红砖补上了,院墙还是土坯的,三十年了,像一位乡间母亲,丰泽早已褪去,守护着我熟悉的这个院子。把脸贴在上面还有小时候的味道和声音。潮湿的,轻盈的,像群紫色的燕子穿过田埂,凉凉的空气里满是不着边际的回响。长旺叔也得了食道癌,手术把肋条去了两根,二十多天就出院了。他在自己的院子里背着手踱着。仰起头,几只丝瓜趁他不在家已经义无反顾地老去,石榴树今年虫子特别多,酸的还是甜的都不重要了,完好的已经不多。院墙外面是他种的两畦棉花,棉桃很饱满,壳上泛着微红。长旺叔望着春天种下的它们发呆。
父亲烧得一手好菜。去世前两个月,他教我做油淋北瓜。北瓜切成长条大块,多加油,翻炒后搁盘子里,加花椒八角盐放在笼屉里蒸。我试着做了,很好吃。
我不爱他,也不恨他。
我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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