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像铁轨一样长

说要下雪的，憋了两天飘了几片雪花，早上有去奈河边走走的，说雪都下到河里了。南京的朋友说雪下得正欢，此时的钟山白雪茫茫，南京成了金陵。

理发回来，孩子写作业，妻子歪着身子，看一本余光中的散文——《记忆像铁轨一样长》。窗下暖气微醺，窗外的扁豆藤风干了，鼓鼓的豆荚青筋暴露，叶脉像铁轨。风来一阵，雪飘几朵，往事窸窸窣窣，连缀了起来。

上小学二年级第一次被打，打我的是数学老师。他在村里外号"狗子"，也许是“钩子”，谁又知道呢。

他常把扫帚苗子折下来，凭空挥几下，撸撸上面的竹叶，再双手握住两头抻抻。空气被他抽得啾啾作响，班里三十来个孩子大气不敢出。

我是不怕的，从来没错过题，写得也认真，侧过脑袋猜今天谁的脑袋会把那根轻薄的竹竿隔断。

讲完例题，爬黑板，上作业……他都是在教室里把小演草批完，发下去背着手就走了。冬天里，可能在家剋棒子，或者绑高粱秸的笤帚，我见过他在大门楼儿子里，摔得高粱啪啪作响。

我挨打前一天去姥姥家了，姨父上过大学，给我名字改了个高级的。我和母亲当日回来，都很高兴。你想啊，一个“麾”字！谁能认识，还有指挥千军万马的意思。此时窗外的雪，千片万片，像比喻我这个新名字。我在小演草本子上写了好几遍才写正，底下那个“毛”老斜剌剌的。

然后我挨了打。

“狗子”不认识那个字，一边端详着一边骂骂咧咧。我很生气，气鼓鼓地站他身边，正想解释，他就抽了我一鞭子。

门挤了手黑指甲，头碰了门框起疙瘩，那都是自己不小心，吹吹凉风，一龇牙咧嘴就好了。即使等着指甲推陈出新好几个月，也不痛苦。而此时，我头顶火辣辣地烧了一般疼，还被同学嘲笑。满屋人，只有写字最好的赵丽美，看着我，一声不响。我在泪光里，肝肠寸断。

母亲下午就来找“狗子”，不在学校，放了学拉着我去他家找。他在门口讪讪笑着，觉得母亲小题大做。母亲抓起一捆秫秸就砸了过去。

头顶的伤，三四天才下去，后来我头发偶尔掉一撮儿，母亲就说那是后遗症，然后轻声骂几句“狗子”。

工作后的第一年，我回老家。经过城南一个叫宅子的地方，正逢一伙人在铺路。刚进腊月，飘着雪花，为了硬化路面不结冰，路边点着一堆堆的火。工人们三三两两，向火取暖。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雪天里分外清晰。

是我的数学老师，“狗子”。

听说有个学生被老师打过，成年后在路上碰上老师，就顺手向老师讨还了多年前的孽债。老师一边被打，一边还要听他数落。

我的老师在民工群里，显得那么瘦小，雪花霏霏里，他不过苍老了些罢了。而记忆，真的像铁轨一样长，我要往前寻找，全是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