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它的样子。那是一双黑色的圆头的浅口女童鞋——我人生第一双属于自己的皮鞋。
大约五六岁吧,父亲有一次出差去上海,给我带回一双小皮鞋。当时家里并不富裕甚至有些清贫,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我平时的衣服鞋子大多是姐姐穿小的,而这一次,不清楚是什么原因,父亲竟然不远千里给我带回了一双崭新的鞋子,它的尺码只属于我,而且还是一双小巧漂亮的皮鞋!
它可不同于我平常的任何一双鞋,那些灯芯绒布面的小布鞋,或者白色的小球鞋,不出俩月就变得软踏踏的,尤其是底子越发的薄,很多时候走路都会硌到脚丫。而这双皮鞋,底子是那么厚实挺括,当我穿上它,简直感觉整个大地都可以任我驰骋。我想,跟着小伙伴们在山坡上疯跑,再也不用担心被山坡上的荆棘扎到脚了。
但实际上是,穿上它我根本舍不得像以前那样疯跑了,更不用说拿它踩荆棘。穿着它我小心翼翼的走路,生怕磕坏了一丝半点。我是如此喜爱它,一遍遍细细端详它的样子:可爱的圆形鞋头,丁字形的袢带,铜色的鞋扣。尤其是鞋面上的细纹,像我手背的纹理,在阳光下发出细微的光泽。我穿着墨绿色线袜,脚脖处是白色的菱形图案,衬着黑色的小皮鞋,简直美极了。
那些日子,这双鞋是我最了不起的珍宝。
晚上睡前,我一定会趴在床沿儿上把它整理的整整齐齐,鞋头朝外,不允许任何人碰到它。梦里都是穿着它神气的样子。
但很快,它就小得不能穿了,不能穿的时候,它还是崭新如初。以后我又拥有了很多双皮鞋,但都没有这一双给我留下那么深的印象。
后来我想,我之所以对它印象如此之深,除了因为当时生活拮据,皮鞋太金贵外,还因为,我对它有过那么多次细细的凝视,沉浸在它的每一寸“肌肤”里,更重要的是,它带给了我那么多的欣喜。
这是有一次跟学生一起看电影《小鞋子》时想起的。越是物质贫乏,越是懂得珍惜。珍惜一件东西,就愿意花时间给它,看它,抚摸它,甚至聆听它。
姐姐刚工作时,特别想要一辆自行车。当她跟父亲支支吾吾地提出这个请求时,被父亲一口回绝。想要?自己买去。父亲说。
那时,一辆“永久”牌(当时的名牌)自行车大约要三百多块,而姐姐在一个商场打工,一个月工资只有47块,每月要交给家里三十块。姐姐开始攒钱,除了每月必买的《读者文摘》,零花钱一分不动。就这样,一年多以后,姐姐骑回了她平生第一辆,属于她自己的车。
那是一辆深绛色26女式自行车,双弯梁,近看深绛色的漆透着点点银,真是秀气极了。
而姐姐对待它,真是用心又仔细,不论雨天晴天,她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擦车,即使在我看来它其实一点不脏。从车把到车身,从车轮到车蹬,甚至每一个缝隙都被她擦得锃明瓦亮。然后它被静静地放在南墙根儿,光鲜安静的等待它的主人。
这辆自行车姐姐一直骑了很多年,直到换电瓶车后它才被闲置起来。后来搬家,廉价卖给收废品的时,抹布一擦,看起来竟然还是七八成新的样子,姐姐摸摸它,眼里闪出一丝不舍,一声轻叹。
从前的人们总是物尽其用,清贫自然是重要的原因,然而,我越来越觉得,在与一样器物长久的相处过程里,伴随着的这种疼惜怜爱,仿佛并非是单线的,而是人和器物之间彼此的关照。
一样器具得到妥帖照料,长久陪伴在生活中,像生命中的伙伴一样,令人踏实安稳,看到它,往事会纷至沓来。我忽然模糊地明白了吝啬与珍惜是有一点点区别的。
我相信,万物有灵,哪怕它只是一件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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