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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及怀想 || 程果儿


老家最东边,紧邻着镇上中学,有一处略高的坡地,庄稼地里戳着一摊摊的坟。上初中时,学校常有诡异传言,个别男生说在乱坟岗里转了一夜,女生听后睁大眼睛吸冷气。现在想来,女鬼们大多年老,即使年龄正好,也看不上那些刚长出胡髭的小子。

从很小开始,每年清明和年三十下午会去给亲人烧纸。最早是外婆,她上半年去世,我下半年出生。后来是太太、外公。三座坟中间最大,但也只是涣散隆起,两侧更小,我一直没搞清楚三人各居何处。阳世里他们间互有矛盾,现在,不管愿意与否都挤作一堆。若彼处也需纸钱打点,与人间并无殊途,估计争吵也是难免,日子就颇不寂寞。况且,四下还有诸多坟头,夜晚,他们从自己的住处出来,踞在土馒头顶上,埋怨这一把白骨硬得硌人,棺木朽坏,最好拿几沓纸钱去阴司请鬼来修,再闲话几十前的旧事及哪两个老鬼住得近些,关系暧昧。是不是坟头也有烟火点点,是上一次清明,孙子烧来的红双喜。

我很少回老家,若是回去,会到淮河边看看。必定不走大路,折到坡上,穿过坟地去到河边。春天,麦子长高,风一来,就四下里点着头,一冬过后仍然瞌睡。并不见新坟,早些年还有孝子贤孙偷把骨灰盒埋进来,现在再没有人愿意这般麻烦。坟上面都是杂草,还有一株株野花。清明时候,坟头顶着上大下小的一坨土,很像胖大的身体找到丢失已经的脑袋,有了人形。却还是松垮垮站着,并不见欣喜。有时坟边插着柳枝,却从没有无心长成的柳树。小时候,长辈发话要折柳,我们是最高兴的,散到四下里,扯回许多鹅黄嫩绿的枝条。

这里只在特定的时间热闹一小会。嘈嘈切切的说话声,纸钱烧出蓝灰的烟,最后风走过来,把所有烧透没烧透的都拢走。大部分时间里,这片坡地素处以默。连离开大路后区区几百米向上的小径,几十年来也没有人把它铺上水泥。雨纷纷的日子,上坟人还要带回满脚泥巴。

冬天更安静。阳光很好,坟地里的植物长得有半人高,浅浅的暖色,像外国人的头发在太阳地里晒得太久。年纪老大的墓碑倾颓着身子,也没有站直的打算,上面字迹模糊,就这么得过且过。


我慢慢走着,并不觉得害怕,小路上有一处处烧过的灰堆,一只鸟扑愣愣飞起来,站到附近的白杨树上。十年树木,落了叶的它们,都是瘦高个子。我想,这里的芦苇与茅草,跟一千年前两千年前有什么不同吗?不同的,只是我们对逝者纪念的方式吧。

我还小的时候,如果妈妈和爸爸吵架,她会跌跌撞撞扑到外婆坟头,哀哀哭上半晌。然后擦干眼泪回来烧饭喂猪。她相信,女儿在阳世受的苦,母亲定是看着心疼着。其实,外婆在世时跟妈不亲,因为妈妈秉性强硬。爸爸以前听民间小调《小寡妇上坟》,卡带的封面上,一身缟素的女子,挽着篮子去哭早死的丈夫。许多生的委屈,只可以对死的人说。伏在野地里且哭且诉,像《花样年华》里的梁朝伟对着吴歌窟墙上的洞说话,痛苦变得安全,鬼们从不多嘴多舌。说一会儿,脸上的泪水风干,生活还得继续。

现在——伟大的唯物主义早已消灭我相信温柔的鬼之存在的可能。如果我真的痛苦,或许,会对着墙洞说话,对着网络某个点上的陌生人说话,但我,绝不会去上坟。

可是人们还是循规蹈矩地祭奠逝者。冬至前,街边摆上许多扫墓用的物什,金纸叠的元宝,各色冥币,黄色白色真与假的菊花。给夫的爷爷奶奶上坟,一大片收割干净耕犁平整的土地上,有三五簇零星的坟。新翻过的土地踩上去松软,连着日头都是相似的昏黄色。我们并不悲伤,像进行一次郊外的远足。儿子认真看火如何一口口吞吃黄草纸与冥币。冥币的面值都大得吓人,看来那边通货膨胀得厉害。冥府银行行长是玉帝,副行长是阎王,货币号也吉利:16988888。还有绿色的美元。一切都富有喜感。

乡间的坟多潦草,连墓碑也无。但坟前都不寂寞,有余烟袅袅的灰烬,早已空掉的酒瓶,一盒开了包装的香烟。可以想象,花白头发的儿子,抽出一根点燃,把余下的丢在地上,说:咱爷俩抽会儿。埋头蹲下来,深深吸一口,想一想,自己的儿孙还算说得过去,心里觉得释然。撑着手,屁股高高撅起磕三个头,把手背在后面走开。

《致青春》的电影里,张开在阮管的墓前放上满天星,说:“这些年我怀揣着对你的爱,就像窃贼匿藏着偷窃来的赃物,永远都见不得天日,谁都不知道我一直爱着你。”张开很放心,那些相同的墓碑上都有笑容和善的脸,即使知道了他的单恋,也顶多在夜风里叹息一声。我喜欢这样整齐的公墓。

老家的坟地边扯起横幅:毛山公墓,人生的后花园。这广告语让我失笑。公墓大概有众生平等的气息。但是出钱多,一样可以做特例独行的死人,骨灰盒迁到寺庙的地宫,上层较下层贵许多,生者一直拿死者较劲。

最好的,是像宝玉说的,成为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若有人还记得,哪怕只是一瞬间的思虑,便已足够。其实死后哪里还需要人记得?所有的形式,是坦白的自欺,因为死亡对于生者是个太沉重的话题。如果真的想念一个死去的人,像黛玉说的: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

关键是尽情。在哪里哭,对着什么哭并不重要。


作者简介:程艳,笔名程果儿。热爱阅读书写,大悲大喜的性格,小打小闹的格局。多年来以文字为最亲密的伙伴,虽未有大成,但从未曾背弃。文字散见于零星报刊杂志及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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