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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罗曼斯(上) || 花兄


小罗曼斯(上) 

文/花兄 

(一)

1987年8月,我在V市参加国际吉他艺术节,有幸和全国以及世界一流的吉他艺术家同台演出。

不瞒你说,我已经成为省里赫赫有名的“莫里卡轻音乐队”的主音吉他手,春节前还在全省吉他大赛中稳执“古典吉他”牛耳,知名度倏忽提高了。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兴奋最快乐的时刻,但亦时而涌起阵阵莫名的怅惘……
V市是近年才发展起来的年轻城市。几年前还只是一个车马稀少、人影寥落的小镇,准确地说,是附近几个乡村的中心集市。十八年前我就在这个县插队,度过了八年漫长的知青生涯。

呵,谁会忘记了自己十七八岁,二十来岁的时光呢?谁会忘掉自己的初恋?谁会忘掉那段特定的历史环境造成的心的痛苦历程?在那些清苦的日子里,我们一方面不放过任何一丝欢乐,一方面去寻求苦恼的解脱和生的安慰……我们记住了《基度山恩仇记》中基度山伯爵最后给马西米南的信里所说的话:“世界上没有幸福与不幸,只有这种境况和那种境况的比较而已。只有曾经受过深切悲哀的人,才能体会出最大欢乐……在上帝未泄露对人类未来计划之前,全人类的智慧只包括在四个字里面,那就是‘等待’与‘希望’”。正是这样,“在上帝未泄露对人类未来计划之前”,谁会想到一个受人睚毗的小知青,十八年后竟是一位名噪乐坛的吉他艺术家呢?

艺术节结束后,我搭上公共汽车,回到我当年生活过的地方去,寻觅那久违了十二年的梦境,寻觅我亲爱的小罗曼斯……


 
(二)

当年公社的所在地十里墟,到处矗立着酒家饭店公司商场和一溜儿排列着的杂货摊,我努力辨认着,却不见了旧时景象,只有那阜沙山似曾相识。茫茫沙田,就只有这一处山峦了,我是一九六八年来这里注册入藉的,乡民们纷纷向我炫耀这阜沙山的神奇,尤其是我的邻居大家伙婶的儿子德胜说起来阴阳怪气,凸眼皱额: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据说这山上确实有过一座庙,庙里常年香火不断,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阜沙山名为山,其实是一座土丘)。现在那庙已荡然无存了,但那仙却十分灵验,所以当时人们仍冒着批斗的危险,偷偷上山朝拜。那庙边有一棵“神树”,是我佛慈悲馈赠给水乡乡民的。“神树”已有数百年历史,可专门对付蛇咬。这里虽属鱼米之乡,却盛产“破基蛱”(银环蛇),被它咬了,只有眼睁睁去见上帝,如能立即上山找神树才能得救云云,吓得我立即到供销社买了一把四节电池的大电筒……

看来大电筒也无法与命运抗衡的,天天背着电筒行夜路安恙无事,那天半夜起来小解,因为憋得慌,急冲冲地开了门,却在门槛边踢了蛇。 “呼哧”一声,那蛇回身朝我小腿上叮了一下,然后迤逦而去,我的妈!那蛇身一节黑、一节白,是“破基蛱”!我慌得六神无主,血压无限升高,只顾胡乱喊着:

“救命呀,蛇……一节黑、一节白!救命——”

狗相继吠起来了。

德胜最先冲了出来,挥着锄头,一边大叫:  “捉蛇呀——”

沙仔村轰动了。电筒光束四射,人们拿着棍棒锄头,吆喝着赶来……

“蛇呢?蛇在哪里?”人们问我。

我喘着粗气,指着“下间”(即厨房)方向,人们便拥向“下间”。

生产队长苏九沉着地指挥这场“战役”:“务必要歼灭它!见蛇不打七分罪”一边蹲下,用绳索套在大腿上狠命地打结,一边叫德胜等人用艇把我棹向阜沙山。

我感到四肢无力,身体在膨胀,只听到德胜划桨的吱溜声,想说话,竟说不出,我哭将起来——这回没命了!

迷迷糊糊中我知自己已被抬上山。躺在一间茅寮里,依稀看见一位姑娘口里在嚼那树叶,然后敷在我小腿上。我顿时感到一阵透心的凉气,又突然出现一阵剧痛,断腿似的,我大叫一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醒过来时,已躺在德胜家里。原来我未死啊,便回忆那晚踢蛇的经过,不禁一阵寒心。

日已西斜,社员们收工回来了。大家伙婶见我醒过来,便道:“好了!醒过来好了!今天一早,这屋里塞满了人,刚才大家还问起呢……好了,今晚我给你杀鸡还神,这几天就在我家养伤吧。”

我来不及道谢,她已转身到“下间”去了。

我问德胜:“我究竟睡了几天?”  

“什么几天,”德胜笑道,“才是昨晚的事。好在你命大,蛇女说,再迟半小时,就没法了!”

“蛇女?”

“就是昨晚给你敷药的妹仔,你还得多谢她呢……”

妹仔?我记起来了,“她是谁?”

“名字搞不清楚,大家都叫她‘蛇女’。对了,跟你一样,是个知青。”

“怎么当了蛇医呢?”我越发好奇了。

“她落户在环山生产队,听说她父亲是省城有名的老中医,所以她也懂得医道,阜沙山是环山队管的,便派她上山管神树,并建起一间卫生站。

“一个女孩独自住在山上,能放心么?”

“这妹仔确实大胆,她队里原先派人陪她,但她不愿意。”

“为什么不摘些树叶回来备用呢?”

“哎,这不行,”德胜又在耍弄他丰富的面部表情了,“摘了回来偏就失效了,就是这么奇,非要把伤者抬上山才灵……早些年,省城专门派大教授来研究了几个月也无结果。哼,神灵也能研究的么!”……

哦,神秘的阜沙山!



(三)

沙仔生产队,一片茫茫沙田,一眼便可瞥见地平线,所以我绝不羡慕人们能够登上泰山去看日出。曙色微明,开工的钟声敲响了,全队社员必须十分钟内齐集在队部的晒谷场上,向着从地平线上冉冉上升的太阳挥动红本本,祷祝一番“万寿无疆”“永远健康”之后,由苏九队长挂牌派工…...

辛苦啊。从早上五时干到十时,再从中午十二时干到晚上六时,一天只吃两顿饭。十几小时,手脚泡在田水里,便想起两句唐诗:“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二十世纪六十年的劳动方式和唐朝的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什么“学大寨,赶昔阳”、“亩产超千斤”之类的时髦词汇,结果我们这个号称富队的沙仔,一天的工分只能换一包“大钟”(劣质香烟,每包一角五分)!每天骨头像散了架似的,晚上栈恋着亲爱的木板床,可说是一天中的最佳时间了。

这里的人把屋子叫“寮”,“回家”叫作“返寮”,确也有缘由,因为所有的村落都是由茅寮组成的,一排排的面水而立。我的“寮”拥有一房一厅,外加一个“下间”,是作了“一辈子“打算的,当地人亦确信我们是此地的永久居民。那些叔婶辈常半开玩笑地提醒我:“晨光哪,以后你的儿子、孙子、曾孙子、曾曾孙子都是我们沙仔的人了!”教人好不伤心。

冬去春来,转瞬大半年过去了。

一天晚上,我正好梦频频,却被苏九队长叫醒了。

“快点快点!‘九大’开幕啦!”

“又有‘最新指示’吗?”我诚惶诚恐,连忙起床穿衣,脑海立即浮现去年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下达时,全村人星夜集中,全面学习,仔细领会的动人情景。

苏九队长道:“马上集中去公社报喜——听说是规定了林副统帅是毛主席的接班人呢。”

于是全队社员敲锣打鼓,过木桥,穿小径,“步调一致”地向十里墟进发。到了十里墟,只见原先空荡荡的墟场上塞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北角临时搭了个舞台,电灯通亮,如同白昼。高音喇叭反复响着“满怀激情迎九大”的混声合唱,混和着锣鼓声、鞭炮声……

庆祝会结束了,人们各自散去。我忽然想起了“蛇女”,从这里上山颇近,何不去访访“蛇女”?这些日子我常想找机会谢她的救命之恩。

我神差鬼使般,沿着环山队的小路上了山,左回右曲,终于找到那一处所在——“神树”浓荫掩映着的那间大茅寮。窗口灯影闪烁,“蛇女”肯定未睡,便只顾向前走去……

倏然,寮内传出一阵悦耳的音乐,我赶紧趋前,在门外驻足聆听。  

一听那华贵的音色,便知是吉他!这时使我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人间,不绝于耳的不就是“谢谢妈”一类的“样板”么!

这是何处冒出来的乐曲呢——一个深沉的低音滑过去,带着一组优雅的和弦,又一个颤抖的低音荡过来,牵一串柔弱的旋律,忽如森林的簌簌,忽如微风低诉。这里面太多的回忆,太多的感伤了……突然间一群轻快的音符跳跃着,如同阴晦的天气中猛然出现一束阳光,给人无限的惊喜;接着是一串三连音,变化多端而像行云流水般的舒畅,如小溪轻湍,如细雨敲击,使乐曲进入了纯情而忘我的境界,使人联想起一位无睱少女正对着圣母玛利亚流露着优美的衷曲;最后是几个庄严的和声把崇高的追求推向了辉煌壮丽……

虽然我自小爱好音乐,虽然我不久前还是省城颇负盛名的红卫兵宣传队的“擘口仔”(广东民间对歌唱演员的戏称),一曲未罢,便能赚得雷鸣般的掌声,但我起誓从未听过如此醉人的音乐!于是,我下意识地舞动右臂,摹仿着乐曲的结束句:

乓!乓!乓!乓乓、乓——!

寮内一阵响动,接着一声断喝:谁!

我吃了一惊,方才醒悟过来,惶然不知所措。未及回答,门“吱呀”一声开了,冷不防一枝木棍拦腰扫了过来。幸而我早几年“停课闹革命”时闲来无事,曾跟人吃过几晚“夜粥”,见她盲婆撞钟般的压过来,便一个童子拜观音侧身闪过,旋即一个泰山压卵把木棍夹住,慌忙解释:

“别……别……蛇女,我不是坏人……我是特意来拜访你的…..被你的音乐迷住,情不自禁……”

“蛇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仍然紧握木棍不放:“那你是什么人?”

“我叫钟晨光。哦,记得吗,去年七月我被蛇咬了,抬到这儿来,你用神树救活了我…..刚才‘九大’开幕庆祝会你没去?我是顺便上山来向你致谢的……”

我极其诚恳地表白了一番,便放了木棍。“蛇女”忽然举棍虚晃了一下,我急忙倒退两步,摆开了二郎劈山架式——这“蛇女”怎的这么古怪?

“蛇女”哈哈大笑,把棍子一甩:

“钟——钟什么?请进来坐吧。请!”

我原想道谢一句便离去的,便问:“不影响你休息么?”

“怕什么,晚上睡不够,还可以白天睡,一样有工分,这行当,好在赚个清闲,不必日晒雨淋。”

我跨进了门。首先是一个大厅,摆设着一个大药柜,一盏大号煤油灯,外加一张床,大约去年我便是在这床上躺过。再进内屋是“蛇女”的卧室,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张学生书桌,一张条凳,床上横放着—个大吉他。

“被蛇咬的多不多?”我坐下了,接过“蛇女”递来的一碗开水。

“一个月难得有几个,去年你就有份,你的运气太差了!”

藉着一灯如豆,我仔细端详着她,不禁心里叫道,多漂亮的女孩!她有着一双英气迫人的大眼睛,那幽深的眼瞳里,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流光,却飘忽着丝丝忧郁;那苗条得十分可人的身段,焕发着一种独特的风姿……坦白地说,我当时产生了一种非份之想——伊人如玉,倘能终生相伴,夫复何求?

纯属非份!虽然我自问也不乏伟男子的气概,兼有卡卢索般的歌喉而被宣传队几位女孩所倾慕,但“蛇女”呢,除了漂亮之外,还有一种神奇的、心灵的力量。

“蛇女”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淡然一笑道:

“你怎么‘眼厉厉’的看人?……刚才请你原谅,我一个人在山上,曾经遇到过坏男人的骚扰,所以我这里备有木棍……”

她拿开枕头,还有一把寒光闪闪的锉刀。

“你独自一人在山上很危险的,确实需要……我来当你的保镖,如何?”我同情地说。

“蛇女”有点不愉快。

“为什么要你来当保镖?”

“我学过武功,有几道散手,够资格——而且,你救过我的命,我愿意效劳。”

“蛇女”哼了一声:“为什么女人就一定要男人保护?我有能力自卫。而且我天天朝拜,有神灵保佑,不会有事的。多谢你……”

“不,我主要是……我的意思是……你弹琴弹得太好了,想跟你学……”我有无所遁形之感。

“哦?你感兴趣?”

“当然!我爱好音乐,曾在宣传队‘捞’过,吉他音色太美了,我真想学!”

“蛇女”思考有顷,打量着我。

“保镖我绝对用不着,来当个学生嘛,倒可以考虑。”

我高兴得跳起来,在她闺房内来回踱步。

“是的,老师!”我很自信。

“不要叫老师吧,我叫阿虹,彩虹的虹。”

阿虹?多美,这名字!    

我迫不及待地央求她:“阿虹,请你再弹刚才那首乐曲,好吗?什么曲子?真好听。好听死了!”

阿虹一阵开怀大笑,拿起了琴。

“这叫《小罗曼斯》。”她说。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花兄,本名张文峰,副编审。作家、音乐家、书法家。己出版文学作品集九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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