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先生
2008年3月30日，随着一声恸哭，三水先生离开了这个纷繁的尘世，享年60岁。闻讯赶来的坤叔倚靠在年久失修的门板上，看着一屋子哭得撕心裂肺的孤女寡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三水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没有花花肠子，却一生没有享过福，最后还这样走了，造化啊！”
三水先生出生于1949年，那一年里，举国欢庆，远在山区的梅州五华乡镇里也是一派祥和。在帝国主义者欺压中国多年之后，中国人民终于翻身做主人了，正是这样的好时期，三水先生呱呱坠地，为大宅里添喜添福。三水父亲抱着这个稚嫩的娃娃，惆怅着他的名字：“现正处于国之欢庆时节，不如拟名为国庆？”三水妈一听，摇了摇头：“老头子，我没什么文化，对孩子也没有特别高的要求，只求他踏实、有一腔宽怀之心。”三水父亲突然灵光一现，不如就叫：“‘淼林’，如何？上善若水，淼渺之洋，木秀于林。”三水先生也便取自“淼”字，成为了他的昵称。
三水先生的家世在梅州县城里是大户人家，三水妈自打16岁便嫁给了三水父亲，三水先生出生时，三水妈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妈了，而后三水妈又给三水先生添了两个弟弟，一家九口人，好不热闹。亏得家底丰厚，还能维持那么一大家子的生计。为了丰实家业，三水父亲决定购买农民的地皮，扩建厂房，孰不知“土地改革”的政策已经悄然来到了这个淳朴的小县城，一千多亩的地皮一夜之间转私为公，三水先生的家也走向了没落。除了土地充公之外，三水父亲甚至差点被定义为地主。多得三水妈平时对工人宽厚，在工人的维护下，三水父亲最终也只是被界定为资本主义家，但被那么一闹，也就一病不起了。
那年的三水先生，还在小学堂里咿咿呀呀地咬文嚼字，不谙世事。他从学堂回来，看见工人将家里值钱的东西往外搬，木然地呆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坐在藤椅上失神的父母，悄悄地牵起了坤叔，回到了内屋。三水妈拭着泪：“这可怎么办，厂子充公了，地也没了，这一大家子，可怎么下去啊！造孽啊！”“造什么孽，这已经是你给我积德了，要不是你平时对工人好，我怕是命都没了……”三水先生倚在门上，听着父母的对话，蹲下瘦小的身子半搂着坤叔：“坤儿，咱明天起从学堂回来就去割猪草吧！”坤叔重重地点点头，从此三水先生便开始了学堂，山林，大宅三点一线的时光。
童年的三水先生，每天都穿梭在山林之中，弯着腰割猪草，时不时还会被猪草上的“锯齿”弄得遍体鳞伤。三水妈在世时，把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摊在我面前，指着一个枯瘦的男孩告诉我：“这就是三水，他上学那年，家里就遭了难，他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每天都是学堂跟草堆里跑，常常回来的时候都是一身的伤痕，每次洗他的里衣，都是斑斑的血点。我那个心疼啊，让他别操心家里啊，他总是乐呵呵地跟我说：‘娘嘞，我能干的嘞，你不要担心三水。’”说着说着，三水妈轻轻地抚摸着这张照片，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滑落。那一年，三水先生离世两年。
1962年，三水父亲在一身病痛的折磨下，含怨离开了人世。那时的三水先生已经十三岁了，家里的大哥考取了四川大学，背井离乡，大姐也已经在乡镇里当起了教师，嫁给了同行，二姐、三姐也早早辍学外出务工帮补家用了。三水先生作为家中唯一年纪稍大的男丁，便成了家中的顶梁柱。他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光顾学业的同时，还得照料家中两个未懂事的弟弟，但是心中存着一份希望——考大学，也便不计较过多。
可惜造化弄人，正逢三水先生高考之际，全国爆发了“文化大革命”，中断了高考制度。三水先生曾跟我说道：“我是生不逢时，如果能早两年出生，便不会错失这样的机会，现在不至于如此一无是处。”那时的我贪玩，总不懂他对无法读书为何感到如此惋惜。而今，却深知，在那样动荡的年代里，读书是唯一的出路，考大学可以改变人一生的命运。对比三水先生与他大哥的一生，便更一目了然。
绝了“高考”这一条路子，三水先生跟着乡里的青年开始了“上山下乡”，下放到比家里还要偏僻的村子里开始“扶贫”。在这段晦涩的日子里，唯一让三水先生觉得快乐的就是娶了一个能干、踏实的妻子。70年代，三水先生与妻子得到了“优待”，带着女儿回到了梅州县城，还安排了好单位——房管局，一家人都期待着今后的日子。91年，第二个女儿突如其来地降临在这个世上，面对严格的“计划生育”，三水先生和妻子犯难了：两人都是公职人员，若是把孩子生下来，必然会收到处罚；不生吧，这是一个小生命，怎么样也下不了手。思前想后，还是把孩子生了下来，自然，工作也随之丢了。但三水先生抱着这肉嘟嘟的小奶娃，却笑开了花。
为了维持生计，三水先生决定从商，做起了建材生意。90年代的建筑行业如雨后春笋般发展着，三水先生歪打正着，赚得盆满钵满，每天都数着钱过日子，买条烟送坤叔都是一百多块的，还给家里盖了一栋大房子。可是，好景总是不长的，或许应了“三水先生”这一名号，过于踏实、宽厚，三水先生在一次承包工程时栽了跟头。
1992年的春天，三水先生在亲戚勇哥的撺掇下，承包了五华县城里的一栋小型别墅的建材供应。知悉的叔伯都跟三水先生说:“这阿勇啊，才从牢里出来没多久，最喜欢坑蒙拐骗了，你别被骗了！”三水先生宽慰着叔伯：“人都有洗心革面的时候，阿勇吃了几年苦了，不会再犯事的了，我信他。”结果，几万块的工程款全部打水漂，还要赔偿建材商几万块，原本光鲜的门面也黯然失色。三水妈发狠地要去找勇哥算账，三水先生却叹着气说道：“妈，人各有命，我或许就是没有享福的命，你不是叫我要宽厚么？都是亲戚，别计较了，自认倒霉吧！”三水妈红着眼眶，叹着气回了内屋。
自打那天起，三水先生便完全变了个人，什么事都是听天由命，不再强求一切，有时吃了亏，也不会计较。但唯一不变的却是依然很宠自己的孩子。每当孩子犯错了，他总是跟着妻子唱白脸，妻子在那里骂骂咧咧，他却会在背后给她们一颗糖。大女儿背井离乡，每次回家三水先生都会提前到车站接人，然后笑呵呵地摸摸女儿的脸。小女儿调皮捣蛋，常做坏事，每次被三水先生撞破时，三水先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护着的都护着。在两个女孩的眼里，他一直都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小女儿是个典型的调皮蛋，贪玩、贪吃、贪睡，总给三水先生惹麻烦，但三水先生依然很疼爱她。小女儿在六年级的时候，染上了坏习惯——小偷小摸，总喜欢偷偷将妈妈的硬币顺走去买冰棒。一次，小女儿又在翻妈妈的抽屉时，被三水先生逮了个正着。小女儿木然地站在三水先生面前，本以为少不了一顿骂，却看见三水先生笑笑地说道：“阿妹啊，咱不能做这样见不得光的事，你要是饿了，馋了，爸给你钱，你不能偷。爸这一辈子什么大出息没有，唯一值得被夸的就是老实，踏实，你可不能污了你爸的名声。”说罢，便从兜里抽出皱巴巴的五元钱，递给了小女儿。小女儿最终还是没有把五块钱花出去，而是紧紧地压在了厚厚的字典里，从此，再也没有偷拿过家里的一分钱。
岁月匆匆，时光荏苒，2007年的春天，三水先生罹患肺癌晚期。全家人都在一阵悲痛中，唯独三水先生乐呵呵的，因为那是三水先生第一次“享福”。自生病以来，有妻子为他洗澡、洗衣，女儿喂饭，自己不用劳动便可以享受一切待遇，虽然时不时会忘记眼前的人谁，还常常会弄脏被铺，甚至原本饱满的发线，也因化疗变得光秃秃，但是难得被人服侍着，他也乐在其中。偶然清醒，还会拉着妻子的手说：“我一生的造化就是这样了，以前没享过福，现在倒是有你们伺候了，真好。”每每听到他这样说笑，其实都能望见他对生的渴望。
如今，三水先生已经离世9年了，每当想起他，都会不由地想起他那宽厚的笑颜。他虽未如独木秀于人林之间，但有着如淼渺之洋一样宽广、博大的胸怀，坦然地接受这一生的磨难，也用最宽厚的心，爱着家人、朋友。
这就是让我怀念的人，我的父亲——三水先生。
作者简介：曾适燕，女，1991年出生，梅州梅县人，惠州市惠城区水口文华学校教师，作品发表于《东江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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