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

刘礼贵

01

她走进心理科病室，在3号床位躺了下来，等护士来输液。这个躺下来的女人，看去40来岁，五官、身材，够得上一个词：匀称。

老伴跟她邻床，正在输液。我在一旁照拂，抽空看看书。

护士来了，给3床打上吊针。

我踱到3号床位边，注目吊瓶上标的药名——脑心通，与老伴输的一种药。

我问，你也是抑郁症？

是的，她说，才患上不久。

那得赶紧治。

医生也是这么说，她眼里有一丝泪花。

当今社会，我宽慰她，得这病的人多，央视名嘴崔永元、白岩松都患过抑郁症——你爱人呢，没跟你一道来？

没跟他讲；我家住海马冲，距医院不远，输了液就回家。

晚上不在医院住？

不在医院住。

我家也住海马冲，老伴插话，你家住海马冲哪点？

宏福景苑22栋。

我家住宏福景苑21栋，老伴说，两栋楼挨着，怪了，我们咋没见过你？

这并不怪！我退到老伴床位边，感叹道，生活在大城市呀，就是住在同一栋楼里，也难保哪个都认得！

是这样。3床说，你看我们虽然是邻居，到了医院才认识！

住了院，我说，医生护士喊病人，就喊几床几床——3床，你贵姓？

我姓黄，3床说。

那我们就叫你小黄了。

02

输了两天液，人熟了，小黄讲了她的病情。

晚上老失眠，她说。

找到原因了吗？我问。

小黄讲了她的人生经历和家庭情况：

她其实已经53岁了。高中毕业考上了云岩宾馆的服务员。21岁结婚，丈夫是贵棉驾驶员，有一个女儿，三口之家，算得上幸福。后来棉纺厂垮了，职工买断工龄，丈夫买了车跑出租。渐渐的，丈夫借口多挣钱夜不归家；即使回家来也是睡沙发。在外人眼里，他们依然是幸福的三口之家，可关起门来，两口子形同陌路，你不理我我不理你。她把菜炒好了端上桌子，丈夫说在外面吃过了，歪在沙发上拿遥控器点开体育台看足球赛。

依你这么讲，老伴说，八成你男人有了外遇。

你老猜对了，小黄说，他在外面有了女人。

婚姻走到这一步是她没预料到的。当然想挽回，说了无数好话，也哭过、吵过、打过。她问，那女人有啥好？男人说，比你年轻！她做面膜，努力打扮自己，买时髦衣服穿，但男人却看也不看一眼。女儿在读大学，一次回家，发现两人吵得凶。女儿说，你们再这样，我就不去读书了。为了让女儿完成学业，两口子当着女儿面发誓，以后不再吵了。女儿走后，双方达成协议，即使离婚，也等女儿大学毕了业再说。这之后，她白天精神恍惚，晚上失眠，上班受到影响，提前办了病退。

病退后，我问，一个月领多少工资？

5000几。

小黄输了6天液，办了出院手续。

03

老伴病情好转，出了院。与过去相比，我们在宏福景苑的生活，出出进进的，多了个说话的人，这就是小黄。

我和老伴早晨去公园散步，小黄总要从后面追上来跟我们说上一阵子话。家丑乎？隐私乎？都有。但我们并不这样看。对于她的抑郁和家庭出现的麻烦，我们都很同情。所以，听她说话我和老伴一直很耐心。从她一次次的诉说中，可以窥见其内心的痛苦和挣扎。

小黄说，看你们两老手牵手去公园，我真羡慕。不怕你们笑话，我那位碰都不碰我一下！

小黄说，我和他毕竟是自由恋爱结的婚，有过一段美好的岁月，我希望他能回心转意；你听他咋说——门都没有！

小黄说，既然这样，我也没啥可留恋的了。女儿大学毕业，我们去法院办了离婚手续。他早说过，自己净身出门，房子归我。他心里有数，名义上房子给我，早晚还是女儿的。

小黄说，女儿结婚了，搬出了22栋；女儿女婿按揭买了婚房，首付是我和她爸给的钱。

听到这里，老伴说，小黄，这下你了无牵挂了，可以从新组建家庭了。

有了合适的，小黄说，我会的。

小黄每次和我们说完活，总是说，你们后头慢慢来，我先走一步。说毕，大步流星而去。

04

好久没听小黄说话了。

我和老伴按照自家的生活轨迹运行，不管天晴落雨，早晨照例去公园散步。

公园棋缘亭，有老头对弈；亭侧大树下，有大妈练歌。教歌的也是位女的，退休前在一间中学教音乐，很有水平。

一天入园，我对老伴说，我想去棋缘亭观棋。老伴说，好，我去那里听教歌。

到了棋缘亭，忽见小黄在老妈群里挥手。

我们怕影响她练歌，准备离开，小黄却走出大妈群来到

了面前。

     女儿嫁人了，小黄说，家成了空巢，心里空空的，见了你们话也懒得说。现在，天天来这里练歌，觉得从前的自己又回来了。

今天练的什么歌？我问。

《西风》，小黄展展手里的歌单。

“西风向孤独的人吟唱，”老妈们正好唱到这一句。

为了不耽误小黄练歌，我们说到那边走走，离开了棋缘亭。

那以后，小黄见到我们话又多起来了。

小黄说，我在智慧龙城买了套房子，遇到合适的人，不花他一分钱，进屋清清爽爽的。

小黄说，智慧龙城的新房装修完了，过几天就搬家，搬家后就把22栋那套旧房卖了。

小黄说，你们两老真好，回回都耐心听我说话，一点不嫌我啰嗦！

小黄搬家了。

智慧龙城就在海马冲对面，两地的熟人若去公园，就在头桥会合。

我和老伴在头桥碰上小黄的时候，小黄身旁多了个人，当然是个男的。男人肩上斜挎着包，手里拎着小黄的包。

2018、9、15

作者简介:刘礼贵，男，贵州省作协会员，中国现当代文学学会会员，有长篇小说《风云恋歌》、散文集《大地歌吟》等作品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