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风波
张励勤
左边是园，右边是林，是桥、是塔、是诗、是画。
被围在中间低凹处那几栋灰色楼房，是我刚参加工作时的学校。校园外有一个莲池，美的动人，纯洁的可爱，那水面上的小青蛙以漠然而思索着；荷叶上的游虫曲动着肢体，我行我素地有趣。还有那一群可爱的学生和三层小阁楼里的那个孤僻之人……只希望多年之后，仍然能够想到这些，不要别的角度，只要这一个景，如一副美丽的水墨画。
那一天，我和她相继调离，时代变迁，不知后来那桥、那莲池、那塔、那大自然美丽的景观，是否被时光挤走了美的踪影?
高兴时，失意时，也常想起那个时代已经老去的人们，曾在那浑沌的时代里编织的那些梦，无论是灰色的还是红色的，都已成为我晚年闲暇之余的一碟佐料，充盈餐桌上的风景。
现在我要把这些梦采集起来——半真半假半假半真，可不要对号入座哟。
（一）
那天早上，新调入的几个老师，整齐地站在会议室的讲台上，接受全体教职员工的检阅，工宣队队长担任主持，他操一口秦腔普通话介绍这几个人的情况：
他——白老师，资深高三班主任，毕业于名牌大学；
他——丁老师，理工科大学高材生，是我们的数学老师；
她——文科大学毕业，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她经常在刋物上发表文章；
她——艺术院校的重点培养生，是咱的音乐老师，大家对她一定不陌生吧?她是咱厂文艺宣传队自排的京剧沙家浜里，阿庆嫂的扮演者。
介绍完毕，掌声响起，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移到两位女士身上：一个俊秀，一个丰润。
不知谁在后面悄声嘀咕：
一个胖，一个瘦，干脆把她俩称为阿庆嫂和沙奶奶吧!
笑声一片。
又不知谁冒出一句:
哈哈!一个姓白，一个姓丁，今后我们就叫他俩白丁先生吧，再加上阿庆嫂和沙奶奶，真有意思，就差一个胡司令了!
会议在一种嘲弄般的嘻笑声中结束了。
几学期后，白老师所带的高三毕业班成绩突出，荣获全区第一名；
丁老师才华出众，取得校长高度重视，白老师竟然亲自出面提亲，愿将其妹许给丁老师为妻；
阿庆嫂给学生编排的文艺节目，多次获得区市大奖；
沙奶奶发表的文章受到各界人士好评。
那天，白老师的愿望实现了，他妹妹终于嫁给了丁老师为妻。
结婚那天，新娘穿一身素服，大家背后里悄悄议论:
原来她是个寡妇!
即刻，我的思绪悄然飞向了远方。
那是一个冬雪飘飞的夜晚，刚下晚自习，白老师向我讲述了他和妹妹的故事。
兄妹俩从小失去父母，妹妹是在哥嫂的照应下长大的。大学毕业后她与同班同学结了婚，不料半年后丈夫病逝，从此她深居简出，少言寡语，素色衣裤。
婚礼上我送她礼物时，她低垂眼睑，面带愁容，我顿感惴惴不安。
丁老师知识渊博，工作认真，承担着学校的重要任务：安装全校首台电视机，获得独享一间办公室的特权，沙奶奶便成了那里的常客。
办公室风波的流言便由此传播开来。
沙奶奶和丁老师一见便觉似曾相识，他们无拘无束地交谈，云雾海天的梦幻。丁老师了解到沙奶奶因婆媳关系不合，与丈夫政治观点不同，倍感失落；沙奶奶也得知丁老师出身不好、中途辍学而悔恨。
苦闷时二人游走于那山那水之间，探讨灵魂之归隐，岂不知人心叵测暗箭难防，不久山野里传来悄悄话:
丁老师如若不是成份问题，绝不会娶个寡妇为妻。
不是吗?在那浑沌的年月里，谁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二）
中午校园里安静下来，音乐室里传来离婚不久的阿庆嫂哀怨的歌声：
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爱情已将它久久遗忘……
终于教导处开始躁动了，是因竞选副校长职务而引发的。
这所学校规模不大，人事关系却十分复杂，有直属局办技校调进的人、有工厂调进的工人，有因成份不好被挤兑到这里当教书先生的大学生，还有从边界地区调进约占全校总人数三分之二的中、小学教师。这部分人由于人数之优势，成为学校的实权派。
校领导——一位留过学的知识分子，被下放到农场劳动改造，代之而起的是工厂工宣队队长，兼校长和书记。当领导班子待补新成员这个令人敏感的话题跃上桌面上时，教师的儒雅在这里迅速躲藏起来，吵骂声时有发生。
我从喧嚣与骚动里走了出来，沉默地在校园外散步始终。天上的云，黑压压地堆积在那里一动不动，前方除了一条小溪斜穿在东西大道外，依稀可见空地间的炊烟时隐时现。右边半坡上是一片乱葬坟，树丛里摆放了一具棺材，几十年来顽固地坚守在那里，流露出令人费解的谜团。与这绿林、莲池、塔桥混搭在一起，令人感觉有点可笑和滑稽。据说深更半夜时，那里会传来女鬼的哭泣声。
天闷热，令人喘不过气来，盼呀盼呀，终于盼来了雨，我站在屋檐下，静听细雨的诉说，倍感惬意。
忽然，远方传来惊恐的声音:不好了，出人命了，丁老师的爱人上吊了!白老师的妹妹自杀了！
到底是出事了，我默默地想……
尸体是在第三天早上找到的，那棵树约离学校五里路远，除了我和阿庆嫂外，没人敢上前去给白老师帮忙处理后事，都只为白老师竞选副校长职务而被孤立。有人斥责我和阿庆嫂是傻子，不该掺和到这人命关天的大事里，这两个女人偏偏不听劝告，而是全力以赴为朋友帮忙被称为傻子，在那个年代不足为奇。
次日下午，我陪伴白老师到托儿所照看遗孤时，阿姨讲述了死者最后一次喂奶的情况：
那一天娃他妈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喂奶时不停地流泪，打湿了孩子胸前的肚兜……
下葬后的第二天，奇怪的事发生了，丁老师带了七个陌生男人在音乐室里围斗阿庆嫂，嘴里喊道：谣言害死人!阿庆嫂惊呆了，气地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白老师大步闯进脸色铁青，他一字一板地说:
找她干什么?与她有关系吗?是不是因她跟我关系好?是不是嫌她给我帮了忙?是不是因她刚离了婚没人保护，你们就拿她开刀杀鸡给猴看?实际上你们意在指我，怕我进入领导班子夺你们的权?我妹才入土一天，你们就演了这出戏，太卑鄙了！还有你，白老师把头转向丁说：看你干的这蠢事，让别有用心的人钻空子！
说到这里，白老师举起拳头狠狠往桌子上砸下去，咣的一声茶杯滚落在地，音乐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围观和挑事人立刻退了出去，当室内只剩下两个人时，这二人的目光呆呆地对恃良久之后，丁木讷地说：
对不起！这不是我的本意。阿庆嫂无言以对，瞬间一股奇异的感觉充溢在心头……静寂，静寂，就连掉在地上的一声叹息，也可以听到回声。
这时，沙奶奶办公室依然挤满了人，依然可以听到谣言害死人的声音。
我想，这些人何以这般冲动?拟或是空虚?是彷徨?是发泄?还是……一群傻傻的青年教师，在干着一件傻傻的事情。只有沙奶奶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静观其变，静听周围人为她争先恐后地说出她想要听到的话。表面似乎无一丝愧疚之意，但那一脸的苍白俨然暴露出她内心的无力和恐慌。
当事实证明，沙奶奶就是制造围斗事件的罪魁祸首时，我原先对她的那分崇敬和信任，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后来她调走了，留下一句话：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丁老师回敬她一句：她给我留下的是酸？是甜？是苦？是辣?只有我自己知道。
其实，在写作上，沙奶奶是我的良师，却不是益友。曾记我拿出我写得第一篇文章请教她时，她背后飘出一句凉话：她写得文章，不如我用大拇脚趾头写的！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我。许多年来，我精心打磨文字，直到文章被报刋、杂志刊登发表，如今七十多岁又重新执笔，就是基于那一时刻，曾有一个小有名气的人侮辱过我，而当时的我，又不得不隐忍将它一口一口吞下。打那之后，我面对人生沧桑从不畏惧。
人啊，一生经历过一次刻骨铭心的伤害后，而这个伤害又是来自你最爱戴、最崇拜的那个人时，你便会觉醒，迅速成长。
遗憾的是沙奶奶早年丧命，少了一位同行的督促和陪伴。
（三）
树欲静而风不止，不知从哪个角落又吹来一股妖风，讹传阿庆嫂没离婚前就与丁有染。
寒冬腊月，丁被阿庆嫂前夫拦路殴打致使鼻青脸肿，砸碎其宿舍玻璃门窗，使他无处藏身。阿庆嫂深感愧疚，前往探视，一来二去，两个人产生了感情。
于是，寂寞的山林欢腾了。阿庆嫂与丁老师谈恋爱了！这头号新闻迅速传遍四方，惊叹声、质疑声、辱骂声此起彼伏，无奈之下，丁被迫向世人公示了他和阿庆嫂的秘密。
好景不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个不速之客的突然闯入，打破了二人刚刚平复的心绪。
那天一大早，一个并不漂亮的女人闯进音乐室，大喊大叫：丁是属于我的，我姑妈为此专门把我调进这个学校，请你赶快走开!
听口音，阿庆嫂立刻判断出她是学校那一实权派里的人，愤怒之下狠狠打了她一嘴巴，招致而来的是一场pi斗。
由工宣队队长主持，与会者多为那一实权派里的人，要求人人发言。届时大家就像焦距不一的镜头，对着同一拍摄对象，在她身上寻找自己所需要的清楚和模糊。
阿庆嫂不屑一顾地站在那里，眼晴平视前方，并不显得慌张，倒是平静的安祥。可是散会后，她头不回地一口气跑进那片坟地，坐在一口井边嚎啕大哭。灵魂迷茫，在井边徘徊……就在她埋下头去的那一时刻，忽然想到了孩子，她慢慢抬起头，望见夜空中闪烁着星光……于是她擦去眼泪站起身，仿佛听见远方丁老师在呼唤。
（四）
终于熬到这一天了，丁老师约定阿庆嫂，盛装参加亲戚为他俩操办的定婚议式。
刚到餐厅门口，阿庆嫂听到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把你女儿的户口迁到你母亲家去，今后让你女儿与你母亲在一齐生活。
鄂然，惊讶……当她扭过头去，从丁老师那坚定不移的目光中得到证实后，毫不犹豫地调转车头，向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一路下坡，丁终未能追上。
就这样，劳燕分飞，各奔东西，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好像什么也未曾发生。没有思恋，没有抱怨，没有痛苦，倒像是做了一场从困惑之中解脱出来的恶梦。
也许那段情，是特殊时期的一种宿求?拟或是失落时的一种情感寄托？也许是茫然中的一时冲动？总之，说不清楚，又不想继续追索，因为，这种追索的代价是否过于沉重？
然而两人的心底还是矛盾地珍藏着曾经有过的那一瞬间的真诚，那个月夜，用明净的心对着那个明净的月，两个人的篝火，点燃了整个夜晚。
……转瞬，时光的年轮停留在一九七九年那个冬去春来的历史交叉点上。初春的细雨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整整下了两天两夜，唤醒了万物的梦魇。校领导班子进行了调整，工宣队撤离，旧的去，新的来，白老师终未进入领导班子。
当我与他谈及此事时，他沉思地对我说：历尽了光阴的波澜，人事迁徏，如今青春不复，再不愿汲汲奔走，看凡来尘往的人间剧场，看变幻莫测的岁月河山。只愿守一扇小窗静观溪桥残雪；赏案几上的瓶花炉烟；听一场清冽的雨；煮一壶陈年浊茶。
说到这里，他仰面长叹，信口吟诵了两句古诗：
一春梦雨常飘瓦，
尽日灵风不满旗。
这是啥意思?听不懂。
我不解地问。
他回答：古诗和大事同样难懂，以不懂为妙，何必不懂装懂？但是年青人不同，不能心中无梦，不能凛然安坐于千年藻苔的莲池朱亭，品茶赏月。只有参与了历史的震颤，方能学会走路。坚信世界总的趋向是会前进，不会后退，凡迫使历史倒退的，终将一败涂地。
白老师就是带着这样的信念，拖着重病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完人生的七尺讲台，身后留下两行沉沉的脚印。
临终前，他三次邀见阿庆嫂，连他的家人也颇为不解。
是啊，我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也许多少年来，满腹经纶的他，在一个小小学校里竟被孤立，被排斥，的确是有点不可思议。但总有一个思想极其简单的小人物，信任他，崇拜他，足可以使他感怀和满足了。因为，他从这个小人物身上看到了一个真诚的真人。
不久，阿庆嫂被区上推荐，负责批改全区音乐老师教材过关考试试卷；又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位区委中层领导，届时又考上了成人艺术大学。这神使鬼差的一变啊，似乎老天开了恩，她甚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茫然和喜悦笼罩了整个身心，而无所适从了。人们开始投向她奇异的目光，有冰冷的，有嫉妒的，相比憎恶和欺侮，却有着质的不同。当然，更多的是温暖和爱。
阿庆嫂调走前特意看望过我，她送我一束凤尾花，玩笑地说：……谁让你是这世界上如此关心我的人呢?你心底善良，耿直无私，有本事，可惜你在学校是一根吃不开的狗尾巴草，所以，我总爱跟在你后面跑。
说完她哈哈大笑，我也笑。我对她说：时世变迁，现实残酷，你树大招风，又没有后台，一定要慬慎从事。
临行时，她搂着我掉泪了，转而一笑，像飞燕似的轻盈地飞走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什么，我仍在为她担心。但转念一想，人生的道路无需短暂或漫长，每代人都要面对沧桑。我从来不是一个多么乐观的人，尤如我喜欢美丽的河畔永远沉浸在黄昏的冥冥之中，如同废墟的意象一般。面对单纯的她，我并不希望她变得老道或世俗，只愿她身居闹市而自辟宁静，固守自我而品尝尘嚣。
阿庆嫂调走后，我也调离了那里。
事隔不久，那里又传来一宗自杀事件，据说是未来的领导接班人。
（五）
这些朦胧的印象稍一梳理，己颇感疲劳，细想起来，把这些事串连起来的时间足有八年之久。莫非这八年里学校发生的一切，是孤立的偶发事件吗?
作为特殊时代的文化教育阵地，那里包藏了许多风波，人生沧桑，他们空虚，徘徊，灵魂无处安放。所谓理想，已成为山村教师心中一个个破残求援的纸船，无奈地挤兑在一个狭小的湖泊里翻卷、冲撞、撕扭，拟或沉沦。
这，便是那个浑沌时代里文人的生存状态。
我的思绪飞到那个小学校绕了一圈又一圈，深深可惜着不该死去的人已经化作了泥土，仅就这一点，就使我已经深感遗憾。
不管怎样，那段时光，真正能使我产生亲切感的，还是那一群可爱的学生，他们正直、善良、热情、奔放，深深铭记于心。还有那些老师们，毕竟，毕竟他们比起社会上的复杂人群，比起我后来工作中接触到的人，显然朴实、真诚的多。
前些时，我在环城公园偶遇阿庆嫂，目前她仍是独身。就其容颜变化，几十年虽己过去，我一眼尚能认出是她。
谈及往事和未来，她平静地说：
从我出生那天起，上帝赐给了我一个个地狱，不小心却还给我一片蓝天。
是的，我相信天命，相信有上苍，上苍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便创造了机会，让我去释怀，去饱尝辛酸，饱尝疾苦，去剖析人生，去领悟生命，最终使我明白：
人生，其实就是一个抗争的过程……
她的话使我感动。挫折为她流泻出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独特的精神世界，而成为一个全新的，乐观、豁达、自信的她，为此我感到欣慰，悬念落地。
作者简介：张励勤，祖籍山东泰安，毕业于西安音乐学院附中和省教育学院艺术系。退休前任西安市碑林区文化馆馆长职务。曾任区民间文学主编。散文、小说、诗歌曾在《作家平台》《当代美文杂志》《一线作家》《长江诗歌》等多媒体发表。部分诗歌、散文、小说征集在《当代优秀诗人诗选》《当代优秀作家散文选》《中国当代经典散文选》中。曾多次在西安市大型文化活动比赛中荣获一等奖，二等奖。
作家平台(微信公众号:zjptzjpt )欢迎大家来稿，作品要求原创且未在其他微信公众号发表过，体裁内容不限，来稿请在文后附“作者简介+照片+微信”。文章发表，会邮件通知，发表的文章请各自转发。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