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老师的新生活
透过许久没有擦拭，略微有些污渍的落地玻璃窗，蜷缩在客厅沙发上的梅老师，终于盼到了天空渐渐泛白，这意味着又一个不眠之夜的结束。她很疲倦，却觉得大脑依旧兴奋。昨晚，洗了舒服的热水澡，换上舒适的睡衣，关灯，闭眼，然而，身体却执拗地充满了活力，精神也莫名的亢奋，熬到深夜，愈发难以入睡，身体仿佛被无数个小虫子啃噬着，神经都变得蠢蠢欲动了。失眠的痛苦，正无情折磨着已经六旬的梅老师。
最近时常失眠，老伴老王突发脑溢血于去年去世，直到今天，她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一年不到，头发尽白，记忆力也衰退得厉害。退休在家的梅老师，是大学教授，在大学的校园里，整天和一群充满活力的年轻的大学生们在一起，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衰老过，即使每次揽镜自视，见到鬓角泛起白霜，眼角堆起皱纹，她也还觉得自己是小女人的心态，丈夫老王对她体贴备至，儿子王冲已经在加拿大定居。她的人生规划得规规矩矩，平淡而幸福。直到老王的去世，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房间的每个角落里，仿佛都充斥着老王的气息，他的音容笑貌，时刻萦绕着她，挥之不去。有时候，干活想起老王，梅老师索性放下活计，发着呆，任凭自己完全沉浸在对老王的回忆里，这如同是麻醉剂，带来的瞬间的暂时的幸福感，与回到现实的痛苦感，互相交织在一起，撕扯着她的灵魂，让她的精神越来越恍惚。儿子王冲意识到这点，执意要带她去加拿大，却被她坚决地拒绝了，除了处理婆媳关系很麻烦，更重要地是，她眷恋这片故土——天津，这座充满历史底蕴的富有魅力的城市，记录着她人生的点滴与生活轨迹。更何况，她是个中规中矩的传统女性，已经习惯的生活方式，是没有勇气改变的。
但是，王冲放出狠话，如果不和他一起去加拿大，他就放弃加拿大的一切回国，这让梅老师难以接受，只好作出适度妥协，最终母子通过协商达成一致：梅老师可以不去加拿大，但是必须换个房子住，换个环境，避免睹物思人。于是，梅老师在王冲的运作下，入住了这套带着落地窗子的房子，在这里，无论是街道还是房间的布置，丝毫找不到老王的半点痕迹。梅老师心疼儿子的忙碌，默默地接受着，其实，对于母亲而言，父亲住在她的心里，她走到哪里，也必然带去哪里。
梅老师也被王冲逼着去医院看失眠，医生开了些药，有疏肝解郁的，也有治疗焦虑症和抑郁症的，统统被她束之高阁。她是高知，清楚自己的情况，利用药物从外在被动地治疗，远不如精神上从内在主动地治疗。她排解对老王思念的最好方式是看书，写写毛笔字和画画，当注意力专注于这些时，就会暂时忘记老王，如此，随着时光的流逝，老王或许会被渐渐淡忘。她尝试自救，但是，仿佛是一场不可预料的拉锯战，时而，她感觉到了胜利，时而，她又感受到了溃败。
最近，她正置身在溃败的沮丧感中，失眠，成了恶性循环，让她的精神变得恍惚，她堕落了，自暴自弃了一般，房间不想收拾，甚至饭也懒得做了。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意识到，既然无法入睡，索性出去遛达，让身体变得极度劳累，直到有困意袭来，再赶回来睡觉吧。
出门之前，她淡淡地涂上豆沙色口红，以遮掩疲倦的神态，换上一身不很正式也不太随意的套装。“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人的容貌可以通过化妆改变，而气质却是日积月累沉淀出来的，与年龄无关，梅老师的知性典雅，总能让人眼前一亮。
开门刹那，对面的门也打开了。这是常见的一梯两户，两家门对门。一位身材较胖，六十多岁的妇女和梅老师迎了个正面，她皮肤黝黑，短发染成了棕色，由于身材肥胖，一件红色花纹上衣显得不够合体，她画着较浓的妆，口红颜色鲜艳夺目。她就像大多数到了老年的妇女一样，普通并带着明显的市民气。梅老师只需要一眼，就可以断定，自己和她根本会是永无共性的两路人。这位胖姐见到梅老师，倒是很热情，脸上挂着笑，向梅老师问好。梅老师略显矜持地回应了，却并没有进一步聊下去的打算。胖姐却一边下楼，一边主动询问梅老师打算去哪里?
梅老师只是想溜达溜达，具体还没有目标，刚搬来两个月，对这里的环境还不熟悉，她如此这般实话实说。
“我在这住的日子长，正巧去公园，要不，你跟我一块去转转？东海公园很不错的。”胖姐边说边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梅老师。
梅老师不好意思拒绝，更何况，她倒是很渴望看看公园的，在她看来，公园是浓缩的自然，在喧嚣的都市里，公园如同一方净土，可以给都市人的身心以抚慰。
两人边走边聊，从对方口中，得知她姓乔，比自己年长五岁。乔姐嗓门出奇的大，声调抬得比较高，跟她一路说话，梅老师总是觉得有点尴尬，时不时有路人对乔姐侧目，而乔姐却不以为意。脸上洋溢着笑容，不停地给梅老师说长道短。
公园比梅老师想象的大很多，有些出乎她的意料。那是一种集精致和天然于一体的美。既不像有的公园，修建的如同苏州园林一般精致，或者过于豪放纯天然，一副无人打理的样子。正值暮春时节，桃花、杏花、梨花还有海棠花，已经开了一茬，撒落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更多的花儿还在枝头绽放。她的脑海里马上涌出一些久违的诗句，撩拨得她的心情也随之舒畅了许多。而那边的乔姐，转眼之间，已经冲进了广场，融入到早已等候她的老年舞蹈队伍之中，翩翩起舞了。
乔姐昂头挺胸，随着音乐的节拍，和舞伴欢快地舞动着，她的脸上洋溢着自信和微笑。一曲作罢又来一曲，仍旧意犹未尽。休息的间隙，有位老头拿起麦克风，高歌一曲《送战友》，十分认真投入。乔姐又忍不住一个人跳了起来。看着乔姐的模样，梅老师心里暗自觉得可笑，然而，“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当自己沉浸在赏景吟诗的愉悦中时，乔姐不也正在跳舞中享受自己的快乐吗？
乔姐也会热情地拉她跳舞，梅老师抗拒着连连摆手。乔姐也不勉强，笑着继续跳。梅老师在公园里随意溜达，欣赏着不同的人与景，有种和谐的感觉，受此感染，她的头脑反而清醒了许多。老人们聚集在此，或唱歌，或跳舞，或打球，或散步。。。。。。他们一定有属于他们的故事，或悲或喜，或愁或乐。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逛着，不知不觉大半天过去了，姐俩碰头相约一起回家。
梅老师用钥匙开门，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她有些奇怪，又一想昨晚失眠，精神恍惚，可能忘了锁门，便推门而入，却忽然和一个身材高大瘦削的男人装个满怀。她大吃一惊，不由得尖叫一声，门外正准备进屋的乔姐，听到叫声，迅速转身冲了过来，她肥胖的身体，将这个男人严严实实地堵在了门口。
男人神色慌张，正往外冲，却被乔姐挡住去路，他用手想把乔姐拽一边，乔姐却纹丝不动。男人急了，威胁道：“我走错门了，你们放我走，否则，对你们不好！” 乔姐的出现，让梅老师有了底气，她知道，今天遇到入室的贼了，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需要冷静，千万不能把他惹急了，生命最重要，她定了定神，对乔姐说：“您放他走吧！”乔姐一听，瞪圆了眼睛：“不能让他走，他拿你钱怎么办？”还没等梅老师接茬，那男人便抢着说：“我一分钱没拿，你们放我走！”梅老师又拉了拉乔姐，乔姐才很不情愿地让道，男人飞也似地逃跑了。
被如此一番惊吓，加上失眠，梅老师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几乎要摔倒，乔姐反映敏捷，一把把她扶住了，缓缓扶她坐好，又在厨房翻出红糖，冲了开水给她喝。待梅老师稍微缓和些，第一反映是赶快报警。乔姐态度却很冷淡地说：“报警没用，出警慢不说，来了也是一通询问，瞎耽误功夫不说，还抓不到人。”
此刻，梅老师对她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感觉，眼前这个自己认为绝对不能有交集的甚至有些庸俗的老女人，竟然和自己共患难了一把，在那个关键的时刻，乔姐的出现，让梅老师有了一种安全感，对她的好感也陡然上升。梅老师温和的语气安抚她说：“那也得报案，最起码贼知道咱报案，有动静，以后不敢来了。”
警察很快就到了，这让乔姐有些意外，梅老师不太清楚，乔姐是附近闻名的好斗，去菜市场缺斤短两，她投诉；做出租车司机态度不好，她投诉；孙子学校里被老师批评，她投诉；110不是没打过，而且不仅一次，每次出警候警时间长，如果办事效率差，她连警察都投诉。
警察仔细向她们了解了情况，让梅老师清点了物品，由于回来及时，并没有现金和物品丢失，只是门锁被撬，警察给他们推荐备了案的修锁公司，再三叮嘱，要换把好锁，平时外出关好门窗。一个人居住，一定尽量不让外人知道。
警察走后，乔姐主动说起她的“好斗”经历，梅老师听着觉得有些合理合情，有些不合理不合情，但她并没有当面评论。最后乔姐说：“现在警察出警快多了，态度也好多了，不像以前。”
梅老师微笑着说：“慢慢会改变的，现在正抓不作为呢。”
乔姐叹了一口气，说；“有的事情我就是看不惯，国家给钱让他们工作，就不能穷对付人，得好好工作，是不是？我有时就是爱较这个真。”
梅老师多少也明白些了，乔姐未必是真正的好斗，她有颗想要纠正不良习气的心，骨子里有股正气，只是，她的文化水平限制了她的认识，有时候可能会跑偏。
被这么一折腾，梅老师觉得非常疲惫，头像灌了铅，浑身无力，匆匆吃了午饭，便倒头呼呼大睡了。
这一天的经历，让梅老师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如同过山车一般，心惊肉跳，充满刺激。乔姐的出现，给她的生活带来了不一样的感觉，让她觉得不再孤单。天气好的时候，乔姐会拉着逛逛菜市场，遛遛公园。梅老师一个人做饭凑合，乔姐会时不时送些饭菜过来，其实，对于梅老师来说，她还是有些嫌弃乔姐的，她的旁若无人的大嗓门，她东家长西家短的是非，她走到哪里都较真的个性。两人很少有共同语言，多数是乔姐在说，梅老师本着尊重的原则，认真地听，渐渐地竟然也有些适应了。梅老师的时间多数被乔姐占据，已经鲜有功夫想老王了。
天气越来越暖和，过了夏至，她起得比往常要早。每次清晨外出，她都会抬头望望天，那湛蓝湛蓝的天空，或者晴空万里，或者飘着形态各异的白云，偶尔有鸽子从空中飞过，宛如一幅绝美的图画。心情仿佛如天空般开阔和干净。她想到两三年前的雾霾天气，出门得带着令人憋气的口罩，心情也极度压抑。而今，蓝天白云回归了，这是梅老师压根不敢想的。傍晚时分，夕阳西下，金黄色的落霞点燃天空，梅老师爱这夕阳，当然，乔姐也不会错过。一吃完晚饭，她就又来拉着梅老师去跳广场舞了。
一贯喜欢安静的梅老师，比较反感嘈杂的活动，尤其是像广场舞，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扭来扭去，实在不雅。但是，乔姐锲而不舍地劝她，生命在于运动，不运动会老得特别快，上了岁数了，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其实，她心里很明白乔姐的用心，自己独自生活，没了老伴，儿子又不在身边，乔姐怕她孤独，孤独就会胡思乱想。梅老师实在经不住她苦口婆心地劝说，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去了。乔姐很高兴，特意给她介绍了几位知识分子姐们认识，有机关退休老干部，退休教师和医生。骨子里自视清高的梅老师没有想到，汇聚在此跳广场舞的这些大妈们，曾经的职业与文化水平迥异，然而她们相处却很融洽，跳舞时，她们都只是一群单纯追求健康快乐的老年妇女而已。梅老师被大妈们强拉着跳了起来，从别扭到慢慢地伸展胳膊，能简单跟着节奏动起来，再到后来，她渐渐发现自己竟然接纳了跳广场舞，动作也灵活起来了。一边的乔姐时不时用眼角瞥她，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
运动是神奇的，当人运动时会分泌多巴胺，让人情绪越来越好，这是梅老师知道却没有实践过的。她的爱好以静为主，看书，写毛笔字，画画，养养花草，跳广场舞给她带来了神奇的身体变化，她感觉除了心情和精神越来越好，身体也似乎充满了活力，也有劲了。
梅老师和老姐妹们越来越熟络，渐渐也认识了几位很谈得来的老姐妹，原本以为老王撒手而去，自己是最不幸的，却没想到：乔姐的丈夫得了胃癌，已经到了晚期；李姐的儿子出车祸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王姐的老伴早早去世，她一人把孩子带大；孙姐乳腺癌二期，正在积极配合治疗。然而，她们每天准时跳广场舞，脸上带笑，仿佛从来没被生活摧残和打击过。乔姐有几分无奈地说：“这么大岁数了，谁不得摊上点事呢？几个老姐妹平时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照应着，有不痛快就说道说道，不要放在心里。日子怎么都是过，我们就好好过好剩下的日子。”这质朴的几句话，让梅老师记忆犹新。
梅老师和乔姐逛菜市场，乔姐偶尔还是会为小商贩缺斤短两着急生气，梅老师在一边劝解和事，乔姐对她的劝说很受用，觉得梅老师特别会讲道理劝人，能把人劝得人心服口服。乔姐不无羡慕地说：“你们文化人就是有水平，脾气也好，我怎么就做不到呢？”梅老师笑着说：“谁都有着急生气的时候，我就是平时爱写字画画，磨磨自己的性子。’
乔姐一听，眼里立刻闪出光芒，试探着询问梅老师：“你能不能也教教我画画，写毛笔字，我也磨磨我的性子？”
此言一出，梅老师吃惊不小，好动不好静的乔姐，竟然主动提出要学画画，学写毛笔字，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乔姐看出了她的惊讶，咧着嘴笑着说；“人老了，人这一辈子一晃就过去了，年轻时没功夫，没兴趣，现在有时间，也都想试试，我就羡慕你这文化人，也想跟你学学。”
她这么一说，梅老师很开心地答应了，并且当即表示，免费为乔姐提供笔墨纸砚，乔姐每天去她家里跟着她画画写字，贵在坚持。乔姐爽快答应了，也是说到做到，每天准时来梅老师家学习，虽然连毛笔都不会握，梅老师却依旧很高兴地从头教起。李姐和王姐听说了，也强烈要求跟着梅老师一起学习，不几天，梅老师家里就变成了书画学习教室了。几个老姐妹学到没学到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关键大家在一起，开心充实，忙忙碌碌，又有所追求的样子，让她们自我感觉很好。
偶尔，乔姐会半开玩笑地感慨；“等老伴走了，我们几个没老伴的，索性一起搬到养老院住，互相照应着，还能做个伴，解个闷。”她的这个提议，竟然得到了老姐妹们的热烈响应。
梅老师被她们触动了，想起老王在世时，曾经探讨过退休后的生活，他有个心愿，现在人口老龄化严重，如果能在退休后为老人们做些事情就好了。如今老王撒手人寰，这也算是他一个未了的心愿了。如此想着，梅老师忽然觉得仿佛肩上一下子有了一种使命感，她觉得自己有必要继续完成老王的心愿，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萌芽，并不断成长。
儿子王冲从加拿大打来电话，从电话里，他能深切感受到母亲的变化，她的声音不再有气无力，充满了活力，透过电话线，他几乎感受到母亲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心情越来越愉悦了。而那个一直盘旋在梅老师脑海里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了，于是，当她觉得决心已定，时机也成熟了时，便用坚定的语气对儿子王冲说；“我想用我和你爸的积蓄，和人合伙建一个养老院，你有意见吗？”
虽然是商量，王冲却从语气了听出了不可拒绝，他也不想拒绝，对他来说，母亲是他心头最大的牵挂，只要她愿意做的事情，他全力支持，只要她健康快乐，就足够了。王冲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同样坚定地对梅老师说：“妈妈，您做任何你想做的，喜欢做的事情，我都绝对支持，钱不够用，我提供！”
放下电话，幸福的眼泪，从眼角滑落，梅老师的脸上挂着来自心底的最动人的笑容。透过窗外，她看到天空醉人的蓝色，蓝得深沉，蓝得透彻。她觉得一切仿佛变了个模样，新的生活是那么新鲜可爱，尽管未来充满挑战和未知，但是，却是那样吸引人，正吸引着她勇敢地阔步前行……
作者简介：张惠颖，天涯签约作者，有两部长篇小说在天涯和新浪读书连载，作品收录《华语名家作品选》《中国优秀作家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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