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幕前的苦闷

 石 笛

        小时候，时常跟着大人去电影院看电影。每当我坐在银幕前，看到电影里的“坏人”行凶作恶，横行霸道，我就拳头攥得紧紧，眼睛瞪得溜圆；看到“好人”面临不幸或遭受痛苦的折磨，我又会心情沉重，鼻子一酸，忍不住就要掉下许多泪来……

        我那时从没有感到电影里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所处的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切有什么根本的不同。它们都是真的，只不过仅仅是一道银幕将两个一样真实的世界隔开罢了。

        后来我长大了，并学到了一点文学理论及电影制作方面的知识，我这才明白：电影原来是人编的，是人“导”的，是人演的，是人有目的的准备好而拍摄的。无论你编得多么近似生活，演得多么逼真，“导”得水平多么高，拍得技巧多么登峰造极——但一切不过是人们的意识对于客观现实生活的正确的或错误的反映而已，艺术的真实也不等于生活的真实。现实生活和电影里演的也并非都是真的，而是有真有假。回想自己年幼时，头脚不分，以假当真，流过多少泪，浪费过多少感情！真是愚昧荒唐又可笑。

        而后，我就很少去看电影了。有时拗不过妻儿的纠缠，非要“共享天伦之乐”，这才不得已而勉强从之。每当影院内骤然漆黑，强烈的光束从放映孔射出，银幕上开始闪现或男或女的身影时，我的脑海里就出现了编剧为它的诞生而伏案苦思冥想，导演站在摄影机旁焦急紧张的神态和摄影师推拉摇仰忙得不亦乐乎的情景……那银幕上的演员无论装扮得怎样的逼真，但终究是在表演，是重复过多少次的最后一次表演。当我看到身旁的观众忍不住为电影里的某些情节抱恨饮泪时，我甚至对“幕后”那些悲剧的真正制造者们颇为不满。难道现实生活的悲剧还少吗？还要在人们的心灵需要得到安抚的时候，来继续骗取他们真诚的泪水？！当我听到身旁的观众绷不住电影里的某些情节的引逗而失声大笑，啧啧交语时，我又感到，用毫无意义的庸俗的笑声去掩盖现实生活的本质和矛盾比向人们注射麻醉剂还要可悲，可怕……

        有时我坐在群情激动的影院中，还会产生一种“世人皆醉，唯我独醒”的超脱之感。

        不过，有一次我看电影的确哭了，哭得如丧考妣。尽管不是被电影所感动，而是别的什么原因，但着实好哭了一场。

        记得那一次是我领着儿女去看朝鲜故事片《卖花姑娘》。电影放映时间不长，场内的观众就欷歔一片。当映到花妮历尽艰辛，终于找到了曾关过哥哥的监狱时，那揪人心肺的一声呼喊：“哥哥——”，将影院内所有观众的眼泪都“喊”了出来。顿时，场内哭声四起……这种艺术效果也许正是艺术家们所追求的目标。我的两个孩子，早已哭成了泪人，伏在我的怀里，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好生劝道：“莫哭，莫哭，电影又不是真的，哭它干什么？”两个孩子听如此说，哭得更伤心了，四只小拳头一起擂向我的大腿，异口同声地说：“爸爸，真的嘛！就是真的嘛！”

        我再也不说什么了，紧紧搂着两个天真无邪的可爱的孩子，任凭他们放声大哭。我想起了自己的幼年，想起了自己像他们这般大看电影也曾哭成泪人的情景。呵，纯洁的真诚的泪！尽管流出它时是那样的愚昧、荒唐、可笑，可它又是多么的珍贵！也许我今生今世再也流不出那样的泪水了。我为自己永远失去了最宝贵的童真而痛哭了……我为别人能哭独自己不能哭而痛哭……

        这下倒是两个孩子劝起我来了：“爸爸，不哭了嘛，爸爸，不哭了嘛！”我的失态的不正常的哭声在当时那个场合里，不但显得很正常，恰如其分，而且对身旁观众的情绪起到了一种很好的推波助澜的作用。周围观众纷纷向我投来同情和钦佩的目光。

        真不知道，我是怎样才收住那场大哭的。

【作者简介】石笛，本名石天堂，音乐艺术家。1984年起，在诸家报刋发表小说、散文、随笔、评论等百余篇。曾在《长江文艺“黄鹤杯”》散文大赛中获优秀作品奖。曾任国内某大型文化丛书编委、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