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  月  亮

罗明鸿

前不久，被新冠肺炎疫情困在家里的我与妻子晓红说起家乡的中秋习俗，当我提及小时候曾见到过村里的女孩子“请月亮”时，城里长大的她不停地摇头，示意闻所未闻。是的，我所知道的，也只是孩提时代的记忆和母亲的描述罢了。近些年中秋节虽也然经常返回家乡，但几乎再没有听人说起请月亮这些事情，更没有见到过村里的姑娘们请月亮。于是，我决定也“请”一回月亮。

8岁那一年，母亲领着我去外婆家过中秋节。记忆中，也是惟一一次在外婆家过夜，但印象深刻，至今难忘。外婆家离我们家并不远，就两三公里吧，平常母亲隔三差五就会带着我去看望外婆并帮干点农活，这样也就为我与当地的小朋友一起打闹提供了许多的机会，因而，那个村里的老老少少对我很是熟悉，总笑我是外婆喂大的鸟儿。

那天刚到外婆家，外婆就小声告诉我：“今晚表姐约了几个姐妹‘请月亮’”。我显得些些的兴奋与好奇。

请月亮，据说在当地已经有很长的历史：通常是玩得比较要好的三五个女孩，现在应当叫闺密吧，会在中秋节前商量好：“十五我们请月亮吧。”之后就秘而不宣，将“心事”紧紧藏在心里，短的一两天，长的会一两个礼拜。外婆之所以把这一重要“秘密”告诉我，是为了讨好我这个她最为疼爱而又是最大的男外孙，让我听话乖巧而少惹事生非。母亲知道我调皮好动，她很快接过外婆的话，交待说：“别人请月亮，你看就好了。”不知为什么，母亲的话还真让我对“请月亮”产生了迫切的期待。

中秋这一天，当地的人都会早早吃完晚饭，以腾出时间全家一起赏月。晚饭后，各家都会在自己家的门口摆上一张桌子和几张板凳，当然也有在箩筐上面放个筛子当作桌面的，摆上月饼和柚子，炒一碟田螺，泡一壶茶水，再放上水果或者花生什么的，全家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听老人讲着“月亮”的故事，一边吃着“贡品”，月圆人圆，其乐融融。其时，老人们大多都会借这个机会讲讲家训，教育子女敬老爱幼，从善做人。把良好的家风，通过口传心授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吃过晚饭，外婆刚在门前摆上桌子，我发现表姐很快就“外逃”了，她先到了一个女孩子的家里，出来时，只见几个女孩提着一个篮子，当中摆放一盆清水两个月饼和几个鸡蛋，来到村子晒谷场时，将篮子轻轻放在晒谷场的一角，之后，几个人紧闭双眼，合掌成十围作一圈，嘴巴微动，大概是背诵一些什么口诀或者许愿。我们几个小男孩显然不会放过这展示速度与灵巧的机会——轮番凑上前去捣乱。确实，在那盆子的水里，我还真的看见了一个晃动的光点，想必那就是大家想像中请到的月亮？如今想来，那只不过是月亮在水里的倒影罢了！大约过了20分钟，她们用一件干净的衣服盖着篮子，提着向刚才走出来的那一户人家走去，并逢人就说“请到了，请到了，还特别的大。”几个人一路轻声细语，碎步慢走，生怕惊动了篮子里的月亮，担心晃丢了自己许来的愿望……据说，能请到月亮，意味着特别的幸运，是一个很好的兆头：年龄小的女孩子能让自己长成月亮里的嫦娥般漂亮，而到了婚嫁年龄的姑娘，就能找个好的夫家顺利嫁喽。

那一晚的月亮，的确很圆。

我刚目送表姐他们的离开，却又看见另外几个女孩抬着篮子正向晒谷场走来，而且还是平常喜欢与我们玩耍的几个假小子，看得出，她们一个个都诚心诚意，全情投入，并不希望有外人的干扰。但我们作为男孩子，哪能不管这些“闲事”，捣蛋是我们的天性。有一个男孩趁着她们不备，抓起一把沙子放进她们的盆里把水搅浑，而我则跑了过去将那个蓝子用力摇晃好几个来回，还有一个男孩竟将口水吐在了那个盛水的盆里，几个小姑娘虽然气愤但又无可奈何。其中一个大一点的女孩，还把我们一个小兄弟追打到了村子的另一头，直到那个女孩的妈妈出来大声骂人了，那小兄弟才不情愿地朝自己家里走去，场面好不热闹。几个女孩子请月亮的那一盆清水，不但让我们弄得混浊不堪，而且给晃得只剩下了小半盆。当时有一个女孩提出去换一盆水重新再请一次月亮，但遭到另一个女孩的制止，说请月亮换水显得心不专意不诚。矛盾着的她们，只好将就着把浑水里的“月亮”请了回家。

做完这恶作剧回到外婆家，已经快半夜十一点，外婆预备了留我和母亲过夜的：“蚊帐挂好了，蚊子也赶过了，早点睡吧。”外婆嘱咐道。母亲领着我走进了房间，我脱了衣服倒在了一张临时整理干净的床上。母亲睡在外侧，与睡在另一张床的外婆距离不到一米，她们母女俩隔着蚊帐继续小声地聊天。我困了，倒下便呼呼入睡。可睡了不一会，觉得脸上一阵痒痒，我“啪”的一掌打在自己的脸上，而这一掌，不仅把自己打醒了，显然还惊动了外婆：“哦，有蚊子咬是吧？听说你在别人请月亮时捣乱了，所以蚊子就咬你喽。”就在这时，我看见外婆举着一盏煤油灯钻进了我的蚊帐里：“天哪，这蚊子都吃的一肚子血了。”只见她将那灯的玻璃罩向那蚊子怼去，蚊子立刻不见了踪影，外婆特意将灯靠到我的跟前，让我看看那个可恶的蚊子，我发现那个蚊子已经躺倒在了灯罩与灯芯之间的缝隙里一动不动。后来外婆在蚊帐里来回转了两三圈，确认再没有蚊子之后对我说：“睡吧，不会再有蚊子咬你了。”我抬头看了看外婆，她朝我嘟了嘟嘴：“你呀，真是个调皮仔。”我头也没回，转过身去继续睡觉，而且一觉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母亲早早就把我推醒：“起来吧，我们得回家了，你还要上学，我也得到地里干活了。”半眯着双眼，我穿上衣服跟着母亲走出外婆家。抬头看了看天空，除了满天的星星，我还看见那圆圆的月亮依然挂在天边。一路上，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说，以后遇到别人请月亮，可不要再捣乱了，别人会不高兴的。听着母亲反复的提醒，我开始意识到，请月亮，似乎是一件很庄重严肃的事，我们却故意去捣乱，心里点点的内疚。知错的我“嗯”过之后，接着小跑了几步，以追上母亲那赶着下地的步伐。

……

说到“请月亮”，妻子晓红虽然无从插嘴，而当我讲到中秋夜外婆用煤油灯为我灭杀蚊子时，她却顿时兴奋了起来：“哈哈，我也见过我外婆这么做。原理很简单，就是将那灯的防风玻璃罩朝那蚊子怼去，用灯管散出的高温将趴在帐里的蚊子瞬间烧死，基本一怼一个准。”我猛地转头：“对呀！”并与她来了个重重的击掌。我的家乡与她家乡郴州相隔二百多公里，中秋节习俗有所不同，但外婆清除蚊子的手法却一样的原生态，除了显示高手在民间，我想，也只能说是因为当年贫穷与落后了。煤油灯灭蚊子，显然是那个时代特有的产物。换作现在，一个电蚊拍伸过去，不仅“啪”的一声传来，更会令可恨的蚊子粉碎得无影无踪，绝对是不留痕迹的定点清除。

前不久回去老家，与母亲聊天时又说起“请月亮”，母亲告诉我，在她小的时候，每年中秋节，每一个村庄都会有几伙女孩请月亮，现在想来，与其说是将月亮请回家，不如说是为了娱乐而做的一种游戏，打发时间罢了。母亲还说，她每一次请月亮的愿望，都只是希望一家人能填饱肚子，不敢想像自己能成为嫦娥，长大后倒是嫁到了一个好婆家。说着，妈妈吟唱起当年请月亮时“曲子”：“月光姐呀月光姨，请你下来耍三时……”

我调皮地猜想着妈妈年轻的模样，而举头望着面前这95岁高龄的妈妈时，她那“倒是嫁到了一个好婆家”的话语，又一次在我耳边回响。是的，妈妈勤劳善良，节衣省食，孝敬长辈，品德高尚，是妈妈一辈子的付出，才有我们姐弟四人的健康成长，才能成为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人。一股夹杂着敬佩、欣慰与感恩的心情，瞬间涌上心头，我将脸转向门外，泪水夺眶而出……

美丽乡村建设正在家乡全面紧张进行着，我外婆所在的那个村子也不例外，日新月异，突飞猛进，特色农业快速发展，乡村旅游如火如荼。当年女孩子们“请月亮”的那个晒谷场，已经成了标准的篮球场、停车场或者健身场所，那些陈旧的老式房子也早已经没有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那一幢幢别墅般的小楼和几条不算太宽敞的水泥路，虽然依旧住着20多户人家，但人员结构却有了巨大的变化，绝大多数人都到外面读书、打工或者经商了，全村除了三四十个无法外出的老人和留守儿童，基本看不到请月亮的“适龄”女孩……请月亮，看来也只能永远是个传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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