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尤其是读小说，就如同谈一场旷日持久的恋爱，有甜蜜，有悲伤，有遗憾……
说起来惭愧，直到高中，我才接触到我的阅读史上第一部完整的名著——《平凡的世界》。
那时候的我，一点也不喜欢孙少平。书中的他渴望走出双水村，希望拥抱更广阔的世界，被我看成了盲目、不切实际、好高骛远。除去他和晓霞的真挚感情为他加了一些分，不然，我就要将他和《人生》里的高加林看成一类人了。
孙少平，是路遥倾注了心血，着力塑造的农村好青年，我怎么能将他和高加林相提并论呢？我承认，那时的我，对孙少平不喜欢，不理解，甚至有偏见。而前段时日，我重新认真阅读了一遍《平凡的世界》，梳理了一下我对孙少平的复杂感情，发现，当时不喜欢孙少平主要基于以下这样两点：
一、他对人生之路的选择。相较于少安的踏踏实实，立足双水村、原西县，我那时觉得少平对于外面世界的想象总带有些盲目的色彩。他热爱他的双水村，但是双水村显然又无法安放他的青春理想。于是，他以梦为马，走啊走，从原西，到黄原，再到铜川矿务局下辖的大牙湾，一步步，离家越来越远，梦想似乎也依旧还在远方。那时，我就想，如果他留在双水村，帮助少安，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势必能干出一番更大的事业来呀。为什么一定要到陌生的地方去受那种莫名的罪呢？要知道，没读多少书的哥哥是多么需要他啊。他教过书，一直坚持读书读报，看问题相较于村里的能人也要更全面深刻。但是，他拒绝了哥哥的请求。他的拒绝有世俗人情的考虑，更重要的是他平息不了内心里对远方的渴望。所以，他只有不停地往前走。
二、他的情感归宿。我从内心里不太能接受最后他留在大牙湾煤矿，留在惠英嫂和明明身边。郝红梅，算是少平的初恋吧！我怎么觉得少平喜欢他除了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更重要的还是她长得好看呢？那个时候，我们接受的教育可是心灵美比外表美更重要啊。所以，他不应该因为郝红梅长得好看而喜欢她。我甚至在内心里会觉得，晓霞那么好的女孩子，竟然不是少平的初恋！晓霞多好啊，她就如一盏明灯，照亮了少平暗淡的人生，让那个怀抱梦想的男人在苦苦熬活的日子里也依旧有着丰盈的内心。晓霞走后，少平至少应该怀抱着爱人对他的爱与期待好好活着。秀又是多么好的女孩，她是多么爱少平啊，他怎么就不能接受这么好的秀呢？那时的我，将少平最后的选择当成了一种逃避，当成了无奈之下的“将就”。
而如今再读，我觉得，真是遗憾，直到现在我才读懂孙少平。我实在欠他一句道歉。也许是年岁、阅历的关系，我越来越认同他的选择，越来越理解他生于贫困之家的自卑和自尊，也越来越欢喜他在闯荡世界的过程中呈现的美好品性。我终于不再忽视他的成长成熟，他的越来越男人，越来越有担当。我相信，在作者路遥的构想里，少平和少安代表的应该就是那个年代农村青年的两种选择：走向城市，拥抱更广阔的天地，却不忘初心；立足农村，创业兴家，共同致富。
世界那么大，总要去看看。对于20岁的少平来说，没有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就一辈子被桎梏在了这片并不肥沃的土地上，他不甘心。他要出去闯闯。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他也绝不后悔。而事实上，起初，生活的确给了少平迎头痛击。他找不到活干，他干很重的活，弄得自己伤痕累累。但他没有退缩。他保持着祖辈赋予的本色，他吃得起苦，受得起累。即便在如此的生活艰难中，他没忘给读书的妹妹寄钱，没忘记为家里箍窑的誓愿。他勤劳苦干，一有机会就读书来开阔视野。他攒钱，但不吝啬。他甚至为解救那个遭包工头欺辱的女孩，将自己近半年的工钱全部送予她，只为她能逃离魔爪。在进入大牙湾煤矿后，他坚持日日上工，体会着劳动带给人的尊严。他勤于思考，即便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工人，他也想着去读煤炭技术学校，想着如何减少安全事故，如何提高出煤率。作为一个小工头，他身先士卒，在生死关头，能舍出自己的命去救工友。如此好的少平，我诧异少时的我竟会不喜欢。
受伤之后，少平完全有机会留在省城，但他还是回到了大牙湾。这不是认命，不是将就。“吾心安处是吾家”。此时的大牙湾便是他的心安之处，是他的家了。的确，孙少平属于大牙湾，大牙湾是他尽情发挥才能，实现价值的地方；大牙湾也需要少平这样的热血而又有文化的真正男子汉。我甚至可以想得到，两三年年后，少平定会考上煤矿技术学校，苦练本领，当他归来时，不定会给大牙湾带来多少可喜的变化呢！
之前，我从未考虑过少平拒绝秀和少安拒绝润叶之间的某种联系。但是，现在我对兄弟俩的选择有了新的认识。正是基于对自身境况的深刻认知，兄弟俩才会做出如出一辙的决定。病愈后的少平已经不是俊美的青年，他脸上的那个可怕的疤，让他不敢再坦然地面对秀炽热的目光。他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一个是掏碳工人，一个是医学院的高材生。他不想因为自己而让秀委屈地放弃更有前程的工作，在时光的流逝中蹉跎了自己的美好年华。而对于失去丈夫的惠英嫂和失去父亲的明明来说，少平如此重要。是少平带领孤儿寡母，走过了顶梁柱倒塌后最艰难的时日；是少平让明明在父亲缺席的情况下，依旧能享受到来自于他的父亲般的温暖。因为心中有爱，不自私，所以，他才如此选择。
路遥曾这样剖析孙少平：“他在我们的时代属于这样的青年：有文化，但没有幸运地进入大学或参加工作，因此似乎没有充分的条件直接参与到目前社会发展的主潮之中。而另一方面，他们又不甘心把自己局限在狭小的生活天地里。因此，他们往往带着一种悲壮的激情，在一条最为艰难的道路上进行人生的搏斗。”的确艰难，但我们却不难预见少平接下来并不平凡的人生。
只是我完整重读《平凡的世界》这样迟，对少平的道歉来得那样晚，这又不免是一件憾事了。
作者系衢州高级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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