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纪维
一
骄阳似火，大地炙烤，麦茬像是褪了色的海绵，漂浮在高低起伏的原野上，夹杂在其中的红薯秧花生苗和春玉米，在阳光的直射下，毫无畏惧地泛着娇嫩的绿光，渴盼着雨季的到来。
一周过去了老天爷滴雨未下，人们开始有点焦躁不安，扛起锄头来到村南的菜园子，这儿是山村最靓丽的风景线。四清时建的水库坝高约八米，坝体由石头砌成，水面有四五百米长、最宽处有五十米，水库两侧种着蔬菜。今年山村好像睡醒了似的，一天到晚都有人在园子里忙碌着打理蔬菜，远远望去，各种蔬菜高低错落井然有序、北瓜花金黄硕大、茄子花白里渗透着藕荷色、黄瓜青椒菜豇花娇小而密集，黄色白色浅红色繁星点缀，这些花依次开放娇艳无比，整日里引得蜜蜂嗡嗡嗡忙个不停。这个季节又是蔬菜的旺季，有军的菜、米谷子菜、青椒尖椒、大葱洋葱、菜豇芸豆、黄瓜、茄子、西红柿、北瓜-----，菜园中间有几颗柿子树和黑枣树，是知了的天堂，他们藏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唱着。父亲像换了个人似的，从早到晚总也闲不住，今天浇茄子、明天浇菜豇------，有时用辘轳给水浇菜，得全家人一起忙碌才行，扛辘轳占井台借栲栳，辘轳一摇就得半天，累得要命，只有采摘蔬菜时，才能感觉到那沉甸甸的收获感如此幸福。
水库周边有好多杨柳树，清风徐徐、婆娑倒映。这儿也是我和小伙伴们游泳的场所，最过瘾的是站在水库边一块凸出的崖石上往水里跳、“扑通”一声钻到水里、好半天才从对岸浮出水面；同伴小强学着《小兵张嘎》的样子爬到最高的杨树上，抓知了、掏鸟窝；小明年纪稍大也最调皮、学着《侦察兵》的样子、带着柳条帽、匍匐前进、悄悄地钻到菜园子里——转眼满载而归嘴里嚼着黄瓜；伙伴们游累了就围在井台边登着水车玩，哗啦啦的流水声伴着郎朗的笑声，久久地荡漾在水库的上空。
二
几声闷雷把午睡的人们惊醒了，人们带着倦意跑出屋外，只见滚滚乌云从西北向东南迅速压了过来，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豆粒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瞬间黑幕遮住了天空，只能听到唰唰唰的雨声和哗哗哗的房屋水口流水声，小孩子们这时也都惊醒了，扒着窗户向外看，被一道道电闪雷鸣吓得直缩脖子。父亲赶快用塑料布把过道里的化肥盖严实，防止雨水潲进淋湿，又用竹竿把水道眼子通顺畅，好让雨水迅速地排出院子，一边忙碌着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可好了、秋天有盼头了。
雨一直下了两个多小时才渐渐收起，村里男女老少搀扶着来到沟边观看“发大水”：只见从上游（紫峰南麓）泄下的洪水，像脱缰的野马，奔腾咆哮，卷杂着石块木棍，冲刷着河床，向人们示威似的、所到之处树木被拦腰折断、菜园子边沿的石块像海绵似的被轻轻地掀起卷走，一边横冲直撞地往前滚动着一边发出震耳欲聋的冲刷声撞击声，正当人们惊叹洪水力大无比桀骜不驯之时，突然 “嘎吱吱”“轰隆” 一声巨声，河对岸凸出的一块六七米见方的岩石、硬生生地从墙体上掉了下来，原本下方有一处泉眼，涓涓细流清澈见底，下雨前还有五六个女孩子在那儿说说笑笑洗着衣服呢，转眼间被大石块覆盖住了，好惊险啊！尽管洪水推啊拽啊、大石块就是纹丝不动。洪水渐渐收敛了野性，河沟里一片狼藉，村民们陆陆续续向家里返去。
夜幕降临，小山村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哗啦啦的流水声、青蛙的欢叫声交织在一起，像是为山村奏出的一曲协奏曲，美妙动听、引人入胜。
三
山村的黎明是那样的清新美丽，山坡上的青草一夜之间长高一揸多，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迎接着晨曦，牧童牵着牲口早早地縻到山坡上，让它们享受着大自然赐予的青睐。父亲一大早就骑上那辆“燕山牌”加重自行车到邻村的姑父家商定借用牲口耩地一事，母亲也早早起来把去年留存的谷子绿豆芝麻等种子从粮仓和瓦缸子中倒腾出来晾晒备用。人们一改以前慢悠悠地等着队长敲钟派活的情景，突然间加快了脚步、生怕耽误了啥事情似的，到处都是“山西白”“铁头青”“记楼灰”“小明绿豆”的声音，以及施啥肥施多少、啥时辰开耩的约定声，居住在坡下边的刘大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雨过天晴太阳红，咱们赶上好光景，种地靠得是勤奋，丰收不忘党的恩”，还没唱完就赶快扭身往地里走、嘴里又接着唱到“头伏耩谷一碗油，二伏耩谷半碗油，今年头伏雨水勤，伏伏有雨不能停。麻三谷四菜一宿，耧犁耢耙备充分”。
第三天还没亮，山村便呈现出一派车水马龙人欢马叫的繁忙景象了，赶牲口的吆喝声、小马车发出的吱吱声、牛马驴骡嘶鸣吼叫声交汇在一起，顺着东山岗直冲云霄。太阳升起之后，我用扁担挑着三个人的早饭送到地里，哥哥接住饭罐轻轻地放在地边阴凉处，我抬头远望：到处都是耩谷子的，大人妇女和孩子们都出动了，一头牲口一张耧、以家庭为单位组成了新的劳动组合，整个山坡原野激荡着从未有过的劳动激情，人们呼吸着泥土和青草散发出的芬芳，演奏着一曲新的劳动赞歌。父亲专心致志的摇动着耧、好像稍不注意就会耩歪了似的，枣红马浑身有着用不完的劲头、时不时还要扯一扯它的笼头、好让它走匀跑直，哥哥拉着砘子的紧跟在后面均匀地慢跑着，父亲叫我跟在耧旁边，走几步往耧斗里投几粒绿豆或芝麻，每到地头父亲就让姑父拉着枣红马尽可能往地边走、生怕遗漏了似的。父亲说：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能种的一定要种上。
生产队时十天半月才能完成的夏播，今年三天就完成了 ，不仅如此村里还出现了许多新鲜事物：购置农具的多了、买化肥的多了、起早贪黑的多了、讲究庄稼活细致的多了，就连妇女们的观念也在迅速地改变着：换馒头的多了、花钱用机器轧面条的多了，这样好腾出时间到地里多做些农活。
四
谷子齐刷刷的上来了，宛如一条条绿色长蛇似的排列在层层梯田里，等待着主人们来为他梳理。谷子要锄三道四遍，第一遍也叫锄小苗，是最拿人（考验人）的农活，面对密密麻麻细如发丝般的小苗，稍有不慎就会连根除掉，留苗要么是一根一根地留、要么一撮一撮地留，每株间距五到十公分，撮与撮之间的距离要十五到二十公分，提前选定要留的小苗，用锄角轻轻地侧向运锄把多余的小苗除去。我是从锄小苗开始学农活的，在父亲手把手的指教下、一个夏季就学会了。我们爷仨甩开膀子锄起地来，一个来回就一庹多宽、几个来回一块地就锄完了。父亲特别在意锄得好坏，发现把苗锄掉了或者草没有被锄掉、就把我们叫到一起纠正，“认真的不得了、仔细的不得了”；我们总是天不亮就出发、直干到太阳转到正头顶时，才肯收锄。母亲看着我们的膀子晒得红乎乎的，嗔怪地说不行就早点收工，可父亲认真地说：“生产队时还没到晌午边，人们就嚷嚷着收工，可如今你去地里看一看，晌午错了还有好多人在弯着腰锄地呢，咱能落后吗？！”
刘大爷端着大碗拽面有滋有味地吃着，吃完饭放下碗，清了清喉咙唱了起来：“六月六、看谷秀，刘老六骑着毛驴走，路又远、坡又陡，气的老汉胡子甩到脖子后。到地边、仔细瞅，谷子长得绿油油，谷穗赛过狼尾巴，乐的老汉大嘴瞥到耳根后------”
山村像是焕发着青春似的，瓦蓝瓦蓝的天、碧绿碧绿的水，就连那牛羊的叫声也变得深情动听，还有那小拖拉机欢快地奔跑着田野上，你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山村的一切都在悄悄的变化着，山更美了、水更美了、乡亲们笑得更美了。
半个月后，小苗该锄二遍了。这个时候小苗已经有十到二十公分高，稀稀疏疏地快要盖住地皮了。三伏天里，闷热潮湿令人烦躁，父亲带领着我们不停地锄着谷子。锄的时间长了，难免产生单调无味疲劳厌烦的感觉，父亲就安排我们稍休息一下，并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讲：干啥事情都得有耐心，锄地需要耐心、学习也需要耐心，如果一个人没有耐心，什么也干不成。你们还小、从锄地开始锻炼耐心，对今后的成长很有好处；现在的政策这么好，我们必须拿出拼命干的劲头来才行，可不能像生产队时“人哄地皮、地哄肚皮”“锄好地两头、中间拎锄走”那样，免得秋后得“红眼病”；他们锄三遍、咱们坚决锄它四遍！听了父亲的话，我鼓足士气、拉动锄头、迈开步伐向前锄去。
谷子长到膝盖高了，整个大地披上了绿装，谷子迎风婆娑起舞，在高低起伏的山岗上，演绎着绿锦翩翩贵妃出浴的古典乐章；红薯的枝蔓爬满了地面、几串藕荷色的小喇叭花娇艳夺目，一簇簇一蓬蓬花生开着黄花、细细的果支毫不畏惧地坚强地插到地面下，高粱摇曳着身子露出了粉红色笑脸、堰埂上的绿豆豇豆菜豇也开始采摘了，玉米长成了厚实凝重的青纱帐、像是山村一道道天然的绿色屏障，父亲带着我们徜徉在这绿色的海洋里，脚步更有力、锄头更锋利，在山村最美丽的季节里，我们信心满满地践行了自己对谷子锄四遍的承诺。
晚霞辉映、绿野葱葱、乡间小道、谈笑风生、芝麻开花、节节攀高，恰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