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蓬有一首歌叫《幻觉支撑我们活下去》，我很不想承认这句话是正确的，追求清醒的人，总会认为沉迷于幻觉是一种堕落，就像贪杯是一种软弱。
但我的心之所向，又何尝不是一种幻觉呢。
1，
我有满族和蒙古族的血统，经常感到游牧民族的血液在心中沸腾，喜欢马，喜欢大狗，喜欢牛羊，喜欢一望无际葱葱郁郁的草原，喜欢皮衣，喜欢随身带刀，喜欢吃带血的生肉，喜欢篝火，喜欢直来直去的感情，喜欢强者的沉默。
而这些喜欢，都在拥挤的都市中被折叠在内心里，支楞八翘，直到我慢慢的正视自己，发现这些喜欢总会缓解那么一点压抑，但也仅仅是缓解一点点。关于游牧典型的梦境是这样的，天光微亮，大地浸泡在凌晨的凉意中，叶上露水滑落，微微僵硬的毡帐，黑色的马，借着晨曦的光拧开牛栏的锁，绑好马鞍，找准马镫，翻鞍上马，几只狗兴奋的摇着尾巴跟在后面，去那片熟悉的山坡，沐浴晨风，纵马踩在苍茫大地上，青草香，眯着眼睛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原中几点牛羊，泼辣的野花，浮雕的马鞭，锋利的剔骨刀，眼中倒映的死亡，喷涌的热血，晒制兽皮，赤诚的兄弟，孩子们天真的微笑，苍凉的牧歌，呜咽的马头琴，驯养一只鹰，用伤疤喂它长大，天上云飞万里，追逐水草之地。
这当然是幻觉，是梦，因为现实的情况是，我的蒙古朋友告诉我“科尔沁草原？没听说过，你说的是科尔沁沙地么？”曾经如此强悍豪迈的游牧民族，如今都住在二层瓦房中，养几只鸡，楼下晒一些谷子，像个农耕民族蹩脚的模仿者，他们的孩子脸上还带着那种似曾相识的红晕，除此之外已毫无当初的印记，摩托代替了马，载着他们穿梭于不知所谓的失去之地。
当然，也有另外的途径从温旧梦，比如有个人叫栾树，曾经黑豹的键盘手主唱，许巍的挚友，王菲的初恋男友，这个家伙在鸿蒙初辟的摇滚圈混了一遭之后毅然决然的去当了一名骑士，97年拿了全运会的马术冠军。但那种带着表演和杂耍性质的东西终究不同于游牧那般真实，又抑或马术才是真实而游牧只是幻觉，谁是睡着，谁是醒着呢。
2，
第二个梦境是出海打渔，可以说我来到岛上的初衷和最理想的情景就在于此了，海天一色，碧波荡漾，驾一叶渔船，金色的波光，七色的海水，永远看不腻的海面，撒下船底的网，用新鲜的沙丁鱼或乌贼做鱼饵，穿进银钩，扎好缝牢，钓索下水，耐心的注视着鱼漂和鱼线，海鸟逡巡，游鱼随舟，轻轻的弹琴唱歌，想想心爱的女孩，阳光抚慰，心下宁静，及至海风骤起，雷鸣当空，闪电咫尺，巨浪滔天，以最快的速度收帆，盖好帆布，咀嚼剧烈摇晃中的惶恐，以及心底隐秘的喜悦，风暴就像一场不计生死的狂欢，于阴阳两界间飞驰，拥抱神迹，纵情大笑，由衷的赞叹，用生命献礼，透支掉余生的一切来陪伴风雨，你包容我的一切，我就陪着你哭泣。
待到须臾云开雾散，闭目归零，再睁开眼时，云间抖落的彩虹碎屑，把心情染到姹紫嫣红，倒掉吉他里的水，扬起收拢的帆，繁华散尽，又是一弯满溢的平静。直到夜归返航，低头船舷下弥散着遍布幽光的浮游和水母，抬头天幕中镶嵌着最近最触手可及的星空，如梦如幻，如痴如醉，宁愿永浴其中，不归不醒。然而梦境之外的现实世界中，近海基本被消耗殆尽，鱼儿无踪影，海水如酱汤，打渔这个职业几乎由远洋渔轮全权包揽，全世界所有临海国家都在不要钱似的瓜分那不到整体面积百分之十的可怜公海，时以年计，长途奔袭，无聊的船员无聊的按下几个按钮，然后就麻木的看着硕大的网一次性将几千条挣扎的鱼送进死亡，连带着网住的海龟，鱼线缠死的海鸟，他们若无其事的撒下电网让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他们娴熟的割掉鲨鱼翅再将鲜血淋漓的尸体扔回海里，老人与海中，他把那条大马林鱼称作兄弟和上帝的馈赠，而这些刽子手把鱼当成什么？
而在一些被遗忘的角落中，贫瘠的小岛上，矮瘦黑的渔民死气沉沉的走向海面，不情愿的推着那些破旧的渔船下海，心里盘算着如何从县政府搞出一些台风补助金。BBC在09年拍摄的纪录片里面说，二三十年之后渔业资源就会消耗殆尽，海鲜将从人们的餐桌上消失，但很显然这个结论有些幼稚了，因为人类从来不会亏待自己的胃，他们总会找到方法去吃掉一切的，包括那个渔人的美梦。
3，
看起来现实一点的梦境只剩部落生活了，毕竟这还是有一些现实基础的。
纵然玛雅文明覆灭了，印第安人被割掉了头皮，但在雨林附近，南美和一些海岛上，总还会有一些未开化的部落，以回溯几千年的身份与姿态直接参与到现代文明中。他们因标本意义而被允许存在，刻意的保持着部落的传统，只戒掉了一些类似吃人的习俗，男人近似赤裸，女人穿着草裙，有族长，有勇士，有祭司。
他们把贝壳鸟羽穿戴在身上，或用红土混合草汁将头发染成红色，他们搭起百米高的木架，由最勇敢的男人从上面一跃而下来庆祝一年来的丰收，他们发明了蟹螯形状的神奇帆船，乘着这种极具未来感的座驾去未知的远方探险，他们会用声音捕捉蝙蝠用蛛网钓鱼，他们的孩子从小就喜欢一跃扑到海水中，欢笑着被温柔的海浪推回岸边，这些孩子长到十来岁，要去面对那些看似残忍的成人礼，用鞭子抽打后背，从并排的五头牛身上一跃而过，或者由部落中的老人用竹签在身上刺出无数排列整齐的伤疤，洗净了浑身的鲜血之后，族长会庄严的告诉他们，从此以后，你们就是鳄神的子民，会受到鳄神的庇护。
此生但凡有这种机会，我一定会去阶段性的融入这种生活，不是去旅游，不是去研究，不是以外来的文明人自居，而是真正融入其中，忘掉所有所谓先进的知识和理性，像个真正的勇士那样完成成人礼，像个完整的自然人那样，去过一段不需要时间的日子。那时，这个世界会告诉我，什么是文明，什么是野蛮，什么是进化，什么是退化，什么是梦境，什么是清醒。
4，
而回到都市，回到所谓现实中，这些梦境，幻觉，都显得那么遥远和荒谬，而我心之所向和心之所恶的幻觉又有什么不同呢，我鄙夷世人的迷醉，世人不也同样嘲笑我的妄想么。我知道现代社会有其独特的美妙和浪漫，那些小圈子里的深层次契合，那些超越常规的连结与互动，那些推翻一切重新创世的快感与成就感，都是很好的，都是值得珍惜的，甚至是历史节点上从未有过的独特风光，而无论我是否享受其中，都有一个确凿的事实清晰的摆在眼前——时代变了，时间碾碎了很多美好，草原再也不见，渔人几近残年，部落只是楚门的世界，他们与雅典学派，贞观长歌和骑士城堡一样，再也，再也回不来了。
梦醒了，他还睡着，但是梦醒了。
把所有的幻觉揉碎，无论何种形式，最本质上，我想我追求的无非就是那种最真实的站在大地上的感觉，闻闻野花香，吹吹自然风，流放丑陋的自我，以一颗完整赤诚的心融入自然的变迁与流动中。城市是架空的，网络是架空的，社会规则是架空的，我们吊在空中太久，以为自己在飞，以为自己是神，以为可以主宰一切，却早已忘了感觉赤脚踩在土壤中那种舒服的凉意，忘了感激自然无私的馈赠，忘了感叹天工美妙的造物了。
愿此生，追随美感，智慧，爱，以及最真实的生命力。
视频日记
《意大利运营商打架》佛罗伦萨 2018-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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