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帝国的建立之楚汉争霸（四十八）
公元前203年九月，汉军撕毁了刚刚达成的和约，沿鸿沟向东南追击楚军。
五年冬十月，汉王追项羽至阳夏南，止军，与齐王信、魏相国越期会击楚。
至固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守。
官方史料对刘邦亲率的汉军主力进军路线和战斗经过记载得比较明确。
汉军沿鸿沟追击楚军，樊哙率汉军先锋攻克楚军第一道防线阳夏。
之后汉军驻扎在阳夏南边，与韩信、彭越约定在固陵会师，但是韩信和彭越没有赶到。
汉军孤零零的赶到固陵，遭到项羽主力攻击，大败而归。
看下上面的地图（红线汉军，蓝线楚军），根据楚汉交战路线，我们大致判断楚军东撤后将主力布置在陈县附近。
这个选点想必大家不会陌生，因为我们早就介绍过巨野泽到陈县的防线是军事上最适合当下楚军的防线（见链接：《先天不足》）。
上节我们介绍了官方史料的记载中有很多疑问（见链接：《刘邦认怂》）：
汉军第一次求和楚军拒绝，为什么第二次求和楚军答应了？
双方达成和约后楚军已顺利撤退，为什么本打算休养生息的汉军突然撕毁合约东进？
固陵显然是更有利于楚军的主战场，汉军为什么要到固陵送给楚军苦求三年不可得的主力决战机会？
为什么韩信、彭越一开始拒绝会师汉军，为什么随后又愿意会师汉军？
真的是为了刘邦那摆明了会说话不算话的所谓承诺吗？
我们说之所以留下这么多疑问，根本原因是官方史料以自己需要的视角记录与取舍。
好在司马迁、班固等伟大史者也留下了相对不带主观视角的官方履历，为我们还原战局实际进程留下了珍贵史料。
这些官方履历中灌婴的履历对厘清楚汉争霸最后阶段细节至关重要：
使婴别将击楚将公杲於鲁北，破之。转南，破薛郡长，身虏骑将一人。
攻阳，前至下相以东南僮、取虑、徐。度淮，尽降其城邑，至广陵。
项羽使项声、薛公、郯公复定淮北。
婴度淮北，击破项声、郯公下邳，斩薛公，下下邳，击破楚骑於平阳，遂降彭城，
虏柱国项佗，降留、薛、沛、酂、萧、相。攻苦、谯，复得亚将周兰。与汉王会颐乡。
可以看到灌婴在这阶段的作战范围之广令人瞠目结舌。
我们用上图简单还原了灌婴部的进军过程（红色线路），有了该图就不难解开官方史料正面战场细节中的诸多疑惑。
然而由于官方履历强调灌婴的一系列行动受命于韩信，使得后世对灌婴部行动的理解出现了不小偏差。
人们往往误以为灌婴部行动是刘邦率部进军固陵向韩信求援时发生的事。
只不过有的人认为韩信是忠臣，所以第一次固陵会师其实韩信就派出了灌婴赶来。
有的人认为韩信不是忠臣，所以灌婴部的行动是刘邦承诺封地后韩信派出去的别部。
之所以出现这些误解，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后人往往把楚汉争霸看成了英雄传奇的故事，较少接地气的理解各方的实际运作。
韩信此时已经是齐王，这意味着韩信在齐地拥有与刘邦对等的地位，刘邦无权指挥齐国内部事务。
与此同时，齐地驻守了齐军、赵军和汉军三支部队。
由于田横和彭越的存在，齐地一直不稳定，南边又紧邻西楚腹地，军事压力较大。（见链接：《韩信彭越对得起项羽》）
因此齐地的汉、齐、赵联军面临着许多的军事任务。
所以联军仍然有联合前敌指挥部，韩信仍然是主要领导，很多需要协调各方的日常军事运作仍然需要韩信签字盖章。
不过我们用常理就能明白，韩信不可能把手伸进汉军的人事与内部运营。
同样的，汉军总部下达的整体战略指令，韩信也没能力拒绝，韩信对汉军下达的军事调动也必然要曹参、灌婴等人同意。
而超过某一级别的军事动作，齐地汉军高层也必然会请示最高指挥系统。
修武夺军以后，刘邦和韩信一直处于合作状态，双方自然都会保持成年人的体面。
因此我们从文书上看都是刘邦向韩信发出申请，韩信盖章发出调度指令。
但从常理上看自然是刘邦直接向齐地汉军发出指令，只不过出于体面没有漏掉韩信签字盖章的流程罢了。
明白了这个关键点，我们就比较容易复原出最有可能的实际战局：
公元前203年8月，汉军向楚军发出和谈邀请。
项羽拒绝了汉军和谈请求，打算不惜一切代价硬抗。
既然项羽不愿和谈，刘邦决定以打促和，指令齐地汉军灌婴部率领大量骑兵从鲁县一带撕开楚军口子，南下西楚首都附近骚扰。
此时项羽面临的局面和一年前被彭越骚扰时差不多，再不回师救急前线士兵就会被饿死。
于是项羽不得不同意汉军的议和请求，在归还刘太公与吕后之后撤兵东归，汉军也得以休整。
不料灌婴部的进展大大出乎刘邦和所有人的预料！
灌婴部在西楚腹地如入无人之境，居然彻底打穿了整个西楚国，兵锋直指长江边的广陵（今天的扬州）。
这也成了张良陈平紧急劝刘邦毁约东出的根本背景。
灌婴部只是齐地汉军的一部，却能轻易打穿整个西楚腹地，显示西楚国内局势已糜烂到极点。
西楚局势如此糜烂的原因此前我们也仔细介绍过（见链接：《先天不足》）：
一来项羽将楚军主力都放在遥远的荥阳一带，漫长的相持消耗，楚军后方的预备役和物资储备面临枯竭。
二来项羽一直不能掌控首都行政，首都以陈婴、吕臣父子为代表的功勋元老和以屈、景、昭、宋四大姓为首的旧楚贵族势力强大。
这些元老贵族与项羽只是维持着面上的体面，实际对项羽政权的存亡漠不关心，而项羽远在千里之外，对他们毫无约束力。
因此他们用颟顸无能的态度面对敌军跃进千里的袭扰，只怕连基本的防御拦截动作也懒得费心组织。
西楚糜烂程度超乎想象，故而张良陈平等极力劝说刘邦火速毁约东进，不要错过这一劳永逸的大好机会。
另一方面，由于西楚国糜烂程度远超预料，也导致灌婴部过于孤军深入了。
和谈后项羽主力回撤，必然会倾尽全力捕获灌婴部，这对汉军整体战略构成重大威胁。
我们要知道，当时汉军卢绾、刘贾部在看着彭越，曹参部在看着韩信。
灌婴部是汉军仅有的机动力量，还有着最宝贵的骑兵主力。
楚军先锋项声等部已火速东归收复淮北，截断灌婴部退路（图中蓝线），一旦楚军主力大集，汉军这支宝贵的生力军就有覆灭的风险。
灌婴部要是覆灭，汉军在韩信、彭越等团队里的布局就有崩盘的风险。
现在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汉军要邀约韩信、彭越火速会师固陵——如果汉军不能黏住项羽主力，已被截断归路的灌婴部必将九死无生！
我们也自然能理解为什么韩、彭会拒绝会师：
灌婴部覆灭是两人最乐意看到的事，哪可能这个时候去帮刘邦呢？
我们翻看下另一位骑兵大将靳歙的作战线路：
略地东至缯、郯、下邳，南至蕲、竹邑
这里要声明下，相比于灌婴作战线路在时间上比较明确，靳歙这段作战具体时间不是很清晰，我们只是根据整体战局分析其最有可能发生的时间。
言归正传，刘邦大约在九月底得知西楚腹地被灌婴部轻易打穿以及项羽先锋项声部已收复淮北截断灌婴部退路的消息。
刘邦随即火速毁约东进追击项羽主力，很有可能还将身边大部分骑兵部队交给靳歙，令其火速东进救援灌婴部（图中黑线）。
刘邦自知失去骑兵的汉军较为危险，便通知韩、彭二人率军会师固陵，但遭二人拒绝。
为了黏住项羽主力，刘邦仍然主力出击固陵。憋屈了两年多的楚军迎来了梦寐以求的主力决战，大败汉军。
虽然遭遇大败，汉军的紧逼也迫使项羽主力无法东进，为灌婴部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按照预期，灌婴部将顺利撤回齐地，这一轮袭扰彻底打乱西楚根据地，楚军持续战力损失比汉军更大，汉军收获还是很满意的。
然而战局进程再次出乎所有人预料，灌婴部（也许有和靳歙部会师）回撤到下邳时，在与楚军项声等部的遭遇战中竟然全歼楚军。
楚军后方整个士气全盘崩溃，西楚首都彭城也随之被攻克！西楚各地望风而降！
突如其来的战局巨变让整个博弈形势也发生了根本性转变。
西楚国的根据地已经丢了，项羽主力已经成为一支孤军，败亡已成定局。
现在汉军与各大诸侯的处境都变得尴尬而又微妙。
最后之所以七大诸侯（刘邦、韩信、张耳、彭越、英布、臧荼、韩王信）齐聚垓下，是因为这样的局面最符合各方利益。
对于刘邦来说，固陵之战已经证实汉军没能力轻易消灭项羽主力。
汉军连年征战士气上本就是强弩之末，又经历了固陵之战的重大损失，再去强行独吞项羽主力风险很大。
如果决战中汉军损失过大，最后消灭项羽的结局就很可能是给各诸侯做嫁衣。
另一方面西楚已经名存实亡，各大诸侯再想靠扶持项羽对抗汉军已成天方夜谭。
此时再不赶紧出手，各大诸侯连汤都喝不到，随时可能被强大的汉王国各个击破。比如说：
十一月，刘贾入楚地，围寿春。汉亦遣人诱楚大司马周殷。
灌婴部大捷后，汉军不再担心彭越了，原来看着彭越的刘贾部被抽出来进攻原九江国。
镇守九江的西楚大司马周殷一看大势已去干脆直接投降了。
现在英布该怎么办？局势变得如此快，自己原来的九江地盘突然就全没了。
英布再不赶紧带部队会师刘邦全力对付项羽残部，只怕随时都会变成光杆司令。
其他诸侯或多或少都会面临类似的尴尬局面。
现在不用刘邦求爷爷告奶奶，各大诸侯哭着喊着也要把主力带过来会师汉军了。
因为此时诸侯会师是最有利的做法——经过固陵大败的汉军主力虽然比任何一个诸侯都强，却也比六大诸侯联军弱不少！
各路大佬都是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人精，自然知道眼下是各诸侯组建临时联军威胁汉军的最好时机，万万不可错过。
诸侯联军此际会师淮北，围猎项羽已是次要目标，接下来怎么瓜分天下才是头号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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