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听雨秦汉系列
汉帝国的建立之荡平天下（二十）
少府章邯曰：“盗已至，众彊，今发近县不及矣。郦山徒多，请赦之，授兵以击之。”
公元前209年9月到10月间，陈胜吴广的部队冲破函谷关，打进关中。
秦二世组织朝廷高官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商讨对策。
会上少府章邯突然提出：我大秦现在兵力不足，请立即赦免骊山刑徒充军。
秦二世被这个建议惊得目瞪口呆，却不知该如何拒绝。
后世读者沉浸于史书中的精彩故事，容易读《史记》不够仔细忽略很多东西，感觉不到章邯提议的奇怪之处。
章邯建议组织起骊山刑徒，可当时骊山是个什么情况？
(公元前209年4月)会上崩，罢其作者（指阿房宫），复土郦山。郦山事大毕，…复作阿房宫。
史记说得很清楚，秦二世登基后骊山的主要工程是回填墓地。
到公元前209年4月，骊山的回填工作已基本完成，主要刑徒戍卒都在修阿房宫。
现在又过去了近半年，骊山只剩些收尾工作，刑徒数量并不多。
右丞相去疾、左丞相斯、将军冯劫进谏曰：“…请且止阿房宫作者”
史记也说得很清楚，章邯率秦军出关数月后，阿房宫仍然在修建。
这可以证实章邯所率部队刑徒主要来自骊山，而仅剩少量收尾工作的骊山刑徒数量很少。
搞不好现在进行检查、审核、核销等工作的吏员都不比干活的少多少！
问题就来了，堂堂首都咸阳，兵力真的这么少，连几万刑徒（其中大部分指挥检查的，真正干活的剩几个很难说）都能当救命稻草了吗？
可《秦始皇本纪》记载得很清楚，帝国手里现在有一支非常精锐的正规军：
尽徵其材士五万人为屯卫咸阳，令教射狗马禽兽。
就在4月，秦二世正式组建了一支常备军部队，其兵员构成是天下“材士”。
材士具体是什么各有说法，但秦帝国要称“士”通常至少要有爵位。
可见，秦帝国已将天下最有战斗经验，单兵素质最强的战士齐聚首都，还不惜耗费大量狗马禽兽进行正规军事训练。
我们此前反复介绍过帝国兵制以轮班倒更卒为主，辅以正规战卒和刑徒、贱民、罚戍等辅助部队。
比如王翦伐楚编制60万，实际在线部队最多二三十万，一线战斗部队最多也就十几万，可堪精锐者恐怕不超过十万。
现在首都就有五万纯精锐战兵，北边十日路程内还有支编制三十万（在线战兵至少五六万）的野战部队。
短时间内帝国可用战斗力至少纸面上绝不在当年灭楚大军之下！
此时周文率领的张楚部队号称数十万，问题是这只是号称。
两个月时间从无到有率几十万人挺进上千里，无论是后勤模型还是组织角度都不现实。
就算按比较密集的队列进军，十人并排，前后间距2米进军，几十万人的队伍也长达上百公里。
古代没有电话没有无人机，通信基本靠吼，上百公里纵队行军，早就乱成一锅粥甚至互相踩踏了。
几十万人的粮草后勤更不现实，秦帝国为了组织几十万刑徒材士的粮草已经是：
当食者多，度不足，下调郡县转输菽粟刍藁，皆令自赍粮食，咸阳三百里内不得食其穀。
当时张楚部队还没有攻克荥阳（今郑州）及敖仓，怎么解决几十万人的吃饭问题？
莫非周文是外星来的，背后有着比秦帝国举国之力还强几倍的后勤支持？
用唐帝国名将李靖的说法，撰史者多文人，不通兵，涉及军事经常不符合常识。
从常识角度，周文部队抵达咸阳周边“戏”的先锋部队，战斗兵力超过五万人的可能性很小。
也就是说，首都秦军兵力就不下于张楚部队，战斗素质更是远胜。
那为什么章邯哭着喊着要带上骊山那几万刑徒呢？
我们结合这几节的介绍和史记内容，回顾下秦二世接手帝国后的心路历程。
先帝为咸阳朝廷小，故营阿房宫为室堂。未就，会上崩，罢其作者，复土郦山。
秦二世接手的帝国，是二年前代地大乱，天下扰动，朝廷被闹得焦头烂额的帝国。
是亭长刘邦已在芒砀山落草、像刘邦这样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的帝国。
秦二世觉得我要休养生息，所以停了阿房宫工程，骊山始皇陵也打算回填后停掉。
给始皇治完丧、杀了些对自己皇位有威胁的人后，二世带着帝国新一代领导人团队东巡泰山，顺便也对地方进行了一次调研。
作为一个雄心勃勃，杀伐果决的强势年轻帝王，面对盗匪遍地，危在旦夕的各地现状，秦二世必然有很多变革想法。
可是这些想法有的可能不切实际，有的可能不符合以冯去疾、李斯、冯劫为代表的朝廷吏员的利益。
秦二世和朝廷高官们越来越不和谐，此时赵高站了出来。
赵高说了一大堆，具体细节大家可以去看《秦始皇本纪》原文。
大体意思就是，陛下您有必要在巡行途中对各地郡守尉级别的高官来一次整风、肃反运动。
陛下必须要合理合法合规，有理有利有节地诛杀一批地方高官震慑群臣。让所有人明白谁才是大秦的老大。
陛下放心，这个恶人我赵高来做，我就是陛下的赵汤，我就是陛下的赵俊臣。
大清洗立威应该会有效果，可是秦二世回京后，遇到了一个尴尬场景——必须要自我打脸重修阿房宫。
原理其实不难理解，几十万徒隶、戍卒回去后会安分守己吗？恐怕有不少和英布一样成为地方治安的隐患：
丽山之徒数十万人，布皆与其徒长豪桀交通，乃率其曹偶，亡之江中为群盗。
另一方面，这几十万人回去后地方县廷可以解决他们的吃饭问题吗？（见链接：《大秦收支》）
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以前朝廷公田直接供给粮食就可以，现在变成朝廷要跨越千山万水转移支付，这不亏大了？
再者，几十万刑徒就要数以万计的朝廷吏员组织、管理，而今几万人失去为帝国做贡献的机会，他们能安分吗？
秦二世只能复建阿房宫，但骊山工程已经主体完工，至少还有二、三十万人的后勤支撑能力剩余。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秦二世决定组建一支集结全国最优秀士兵、规模高达五万的精锐常备军。
三个月后的公元前209年7月，陈胜、吴广起义。
看了上节我们就知道，这种规模的叛乱帝国其实遇到过多次了（见链接：《隔空对决》）
在怎么处理叛乱时，秦二世和以冯去疾、李斯、冯劫为代表的朝廷高官出现了严重分歧。
朝中高官多坚持以剿为主，秦二世坚持以抚为主，背后原理上节已详细介绍，不再赘述。
结果陈胜、吴广的张楚大军两个月内就冲破了函谷关，打进了关中直逼首都咸阳。
现在朝中高官个个怒斥秦二世决策失误，刚愎自用，秦二世能咋办？
基于这样的背景，章邯提出要用骊山刑徒充军。
今发近县不及矣。郦山徒多，请赦之
章邯这个提议的要点大约在强调“发近县不及矣”。
帝国有支规模很大的精锐部队，需要组建的是与后勤、战场工事等相关的辅助部队，
秦帝国对于征发士兵参战早已有一套运行上百年的严密秩序。
战争开启时，帝国从各县迅速抽调正卒奔赴前线。
同时迅速以徭役形式征调大量更卒，还会征调大量刑徒、官奴婢，形成一套完整的后勤、工程与辅助部队体系。
所以正常流程下，秦帝国会很快从关中、巴蜀等各郡县（也就是章邯所说的近县）组织起一批后勤部队和辅助部队。
这样一来可以不用前线参战就获得大量团队爵位奖励的，将是军队系统及其分散在各县以县尉、尉史、士吏为主的吏员。
但现在章邯的意思是要求以骊山刑徒为根基组建一支全新的后勤部队和辅助部队！
而且要赦免这些刑徒的身份，使得他们成为可以获得爵位的正规编制！
由于少府负责统筹、组织全国所有工程，所以骊山刑徒由少府系统全盘负责。
这就意味着秦中央军所有后勤、工程等辅助工作将全部由少府系统接管，从中央到县廷的军政系统没法插手！！
此前介绍过，少府系统哪怕是后方衙门留守人员都可以获得团队军功奖励（见链接《大型工程》）。
少府机构可能是朝廷官吏的二代、三代们通过坐衙门办公获取军功爵的最佳渠道！
大家猜猜谁在背后推动章邯提出以骊山刑徒彻底接管秦军后勤与辅兵系统？
秦二世对帝国的运行当然非常熟悉，可他此时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面对愤怒的秦二世，赵高又站了出来：
赵高说二世曰：“…今陛下富於春秋，初即位，柰何与公卿廷决事？事即有误，示群臣短也。天子称朕，固不闻声。”
於是二世常居禁中，与高决诸事。其後公卿希得朝见
赵高的意思是说，陛下以抚为主的方针已经被彻底搅黄。
陛下再和群臣开会，群臣张口闭口都是陛下怎么失策，怎么违背先皇圣断的大道理，陛下任何提议都会被堵回来。
陛下您就安坐皇宫里吧，陛下还有老奴啊，老奴就是陛下的赵忠贤啊！
在李斯、冯去疾、冯疾、章邯等这些人眼里，现在的中原那就是遍地爵位田宅的天堂！
他们大约认为，陈胜吴广叛乱和三年前的代地大乱没啥区别，给大伙一个立功机会罢了。
然而，军情进展却大大出乎众多高官意料，精锐之极的秦军面对一群群散兵游勇般的农民军，居然泥足深陷！
当然，看了上节的朋友们想必很清楚，为什么叛军会越打越多，越打越强。
傻眼的冯去疾、李斯、冯劫等能怎么办呢？
恐怕只能向二世哭诉，现在后勤压力大啊，陛下您快把阿房宫停了吧。
现在前线确实兵力不足啊，王离率领的北部边军快点开辟北线战场吧。
可惜，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刻薄寡恩的秦二世岂会收手！
二世授权赵高领衔专案组，迅速逮捕杀死李斯、冯去疾、冯劫，受牵连的高官有多少，史书没说，但想必不少。
此时战场上出现了以关中人为主的王离部北边军和以关外人为主的章邯部中央军两支秦军！
这两支部队从兵员构成到后勤、辅兵等的组织都隶属于截然不同的两个系统。
这两支部队也成了相互勾心斗角的死敌（见链接：《巨鹿之战真相》）。
都说明末的明军战斗力是如何的不忍卒视，十万人的编制三千堪称精锐的士兵都不见得找得出来。
可就是这支烂到根的明军在面临强敌满情主力不断进攻的局面下，十多年里屡屡将农民军打得全军覆没。
直到十几万明军精锐在松锦会战被满情聚歼，农民军才得以出头。
都说清末清军是何等烂泥扶不上墙，可清军三十年间纵横中原、江南，把太平军、捻军剿灭得一干二净！
要是秦军战斗力能有明末明军、清末清军这么烂，秦二世该多么高兴啊！
除却类似黄袍加身这样的上层建筑权力更迭，以全面崩溃方式倒塌的帝国，最惨烈的当属新莽和隋帝国。
可即便如此，新莽军、隋军与农民军、地方叛军交战也都坚持了五六年。
可据说喊着“风、风、风，大风、大风、大风”就可以打遍东西无敌手的秦军，两年多一点就全军覆没，一败涂地。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