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听雨秦汉系列
汉帝国的建立之荡平天下（七十五）
五月，诏曰：“粤人之俗，好相攻击，前时秦徙中县之民南方三郡，使与百粤杂处。
会天下诛秦，南海尉它居南方长治之，甚有文理，
中县人以故不耗减，粤人相攻击之俗益止，俱赖其力。今立它为南粤王。”
使陆贾即授玺、绶。它稽首称臣。
公元前196年5月，虽然陈豨残部还在继续，汉军又从齐国借调了傅宽前去镇压。
但韩信、王黄、曼丘臣、赵利等伪军头目都已被俘杀。失去了背靠匈奴的伪军支撑，陈豨残部已无力回天。
汉帝国也趁势和匈奴达成和亲协议，河北、山西持续数年的危机已逐步解除。
解决了心头大患的刘邦开始回头处理那些被河北耽误的事项。
比如说3月就把梁王彭越夷了三族，顺势割走一大块地盘给自己儿子。（见链接：《彭越》）
处理完彭越，刘邦突然间又抬头看了看遥远的南方，挥手把南粤王赵佗给封了。
赵佗早就自立为“南粤武王”了，可是汉帝国却从来没有承认过。
刘邦称帝时灭了临江国，和衡山王吴芮瓜分了临江国地盘，把他迁为长沙王。
与此同时，南海、桂林和象郡等三郡被刘邦一股脑全封给了长沙王吴芮。
可谁都知道这三郡都是赵佗的地盘，想把这仨郡封给别人，那得问问赵佗的枪杆子答不答应。
实际上，长沙国也从没染指过赵佗的地盘。
说白了，刘邦封这三郡给赵佗，也就是恶心恶心赵佗。
这个举动旨在表明新成立的大汉帝国不承认赵佗的“南粤武王”身份。大汉视南粤三郡为大汉自古以来的固有领土。
我们自然会想，刘邦干嘛多此一举，非要在虚名上和南粤王赵佗过不去呢？
既然一开始就不承认，为何现在挟大胜之威反而又改口承认赵佗为南粤王呢？
我们可以从对长沙王和闽越王的册封诏书中看出端倪。
诏曰：“故衡山王吴芮与子二人、兄子一人，
从百粤之兵，以佐诸侯，诛暴秦，有大功，诸侯立以为王。
项羽侵夺之地，谓之番君。
其以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立番君芮为长沙王。”
又曰：“故粤王亡诸世奉粤祀，秦侵夺其地，使其社稷不得血食。
诸侯伐秦，亡诸身帅闽中兵以佐灭秦，项羽废而弗立。
今以为闽粤王，王闽中地，勿使失职。”
发现没有，两份册封诏书都强调之所以封吴芮、无诸为王，原因是他们“诛暴秦”有功并且受到了项羽的不公众对待。
无独有偶，这次刘邦正式策命赵佗为王时，使者陆贾也告诫赵佗：
天也闻君王王南越，而不助天下诛暴逆，将相欲移兵而诛王，天子怜百姓新劳苦，且休之。
当初你赵佗没有相助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共同诛灭暴秦和叛逆的项羽。
大汉所有将相都非常气愤，哭着喊着要发大军来干你。
不过皇帝陛下仁慈，可怜百姓最近比较劳苦，所以勉为其难，封你个王做。
看到这里，大家有必要回顾下此前介绍过的知识。（见链接：《亏大了》）
刘邦称帝时并不代表一个统一的中央集权帝国已经完全建立。
刘邦的皇帝身份更多是类似项羽那样的天下各国盟主。
七大诸侯王与刘邦进行劝进和辞让程序时，都围绕“诛暴逆，有功德”的话题在表演。
诸侯王们的共同意思是：你刘邦要称帝，必须是以受怀王/义帝他老人家委托、诛灭暴秦为基调。
接下来项羽悖逆，居然杀害了义帝他老人家，于是大家共同推举你为平逆领袖，率领大家又诛灭了逆贼项羽。
由于刘邦在诛灭暴秦和逆贼项羽时的巨大功德，大家愿意共同授予你皇帝职务。
你得以接班怀王/义帝他老人家，成为我们新的盟主。
在这种大背景下，即便刘邦有意要承认赵佗的王位，其他诸侯王也不能答应。
嚣死，佗即移檄告横浦、阳山、湟溪关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
因为赵佗在秦末大乱初始之时就断绝了南粤与中原的联系，完全没理会中原发生了什么。
他和大伙都不是一个圈子的，大伙若是承认赵佗的王位，那不就成了只要是既成事实我们都认么？
如果这样，大伙共同以怀王/义帝继承者自居以制约刘邦的叙事就无法成立了。
所以稍微参与了中原战斗的无诸可以被封为闽粤王，和大伙完全不是一个圈子的赵佗的王位不能被承认。
称帝后的这些年，刘邦一直都在这样的框架下和诸侯王共处。
但随着陈豨叛乱且逐渐兵败，刘邦苦心经营多年的成果已经显现。
到现在，仅存的异姓诸侯国淮南、长沙和燕国都已对刘邦构不成威胁。
称帝时的怀王/义帝继承者身份自然不复成立。
刘邦开始重新审视南粤王赵佗的问题。
此时刘邦身份已转变为中央集权帝国的大汉皇帝。
南粤还挂在长沙国下面，赵佗不可能认，长沙国也无力武力征服南粤。
随着叙事身份的转变，南粤问题要是不跟着变，就变成大汉还有块没被收回的领土，丧权失地了。
连年战乱的大汉也暂时无力发起万里远征，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去攻打南粤这块偏远且相对贫瘠的地盘。
于是放开手脚的刘邦决定趁机承认南粤王。
在册封诏书中，刘邦已不再用你诛暴逆有功得以封王的调调了。
刘邦直接表示，南粤这鬼地方，以前都是一群土著部落互相征伐。
亏得有赵佗在这里治理十多年，把南粤搞得井井有条。
念你治理有功，兹决定封你为南粤王。
经过这么一番叙事，赵佗成了为帝国开拓新领土的功臣。
大汉为了奖励赵佗的开拓功绩，才给他个王做。
这个叙事应该说大家面儿上都过得去，不过面过得去，里子咋样那就不好说了。
贾至，尉佗魋结箕踞见贾。
当刘贾带着刘邦的封王任命书赶到南粤会见赵佗时，发现赵佗“魋结箕踞”。
这是个用来形容人发型和坐姿的名词。这里可以理解为赵佗接见陆贾时穿着南粤本土服饰，用本土礼节。
本土有本土的服饰礼节，大汉有大汉的服饰礼节，既然人在南粤，理论上用当地的礼节也不算离谱。
但这是大汉帝国册封赵佗为南粤王的场合，汉是主，南粤为从，赵佗做法就属于失礼了。
赵佗乱世中混到国王，还是中原长大的人，不可能不懂里面的规矩。
赵佗之所以这么表现，无外乎向陆贾郑重表示：
刘邦的册封诏书我也看了，你们愿意封我为王我也很高兴。
场面上你们爱咋说咋说，但你也放清楚点，我赵佗是南粤武王，他刘邦是大汉高帝。
傻子都知道，咱俩就是两个不同的帝国/王国。现在你刘邦非要我讲一个大汉，可以，但别忘了一汉各表。
陆贾本身就是儒生，儒家最强调的就是礼乐（见链接：《礼乐魔力》）
他一看到赵佗的会见礼节马上就能明白赵佗的意思。于是陆贾勃然而起：
足下中国人，亲戚昆弟坟墓在真定。
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祸且及身矣。
…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诸侯，遂诛项羽。
五年之间，海内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
…（刘邦）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
君王宜郊迎，北面称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强于此。
汉诚闻之，掘烧君王先人冢墓，夷种宗族，
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临越，即越杀王降汉，如反覆手耳。
陆贾说你赵佗别跟我到这里找不痛快！
你丫就一河北真定人，祖宗亲戚的坟墓可都还在呢？
我大汉皇帝五年之间就从一介草民到问鼎天下，建立庞大的统一帝国。
这是凡人能干成的事吗？这就是所谓的天子！
一个大汉就是一个大汉，没有什么一汉各表。
我高帝既看你治理南粤有成绩、不容易，也怜惜百姓，希望能让两国民众和平共处，这才不发兵打你，反而封你为王。
这可是天子给你的天大恩惠啊，你当然应该老老实实按照大汉的规矩，郊迎天朝使者，北面称臣。
你现在这副鸟样子什么意思啊？信不信我大汉立马派大将领兵十万来打你？
什么？你以为我大汉现在情况不算太好，没能力来打你？靠，老子打不了你，老子刨你祖坟都不会吗？
于是佗乃蹶然起坐，谢贾曰：“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义。”
赵佗一看陆贾这家伙一会文的一会粗的，最后刨我祖坟都说出来了，我不表示下不行了。。
于是赵佗马上直起身子向陆贾道歉。陆贾也就没再深究。
毕竟陆贾只是使者，完成册封任务才是根本目的。
好好劝诫恫吓了一番就不错了，他无力也没必要改变两者现状。
于是接下来两人进入了宾主联谊，相谈甚欢的环节。
史料记载了两人的一些有趣的谈话：
因问贾曰：“我孰与萧何、曹参、韩信贤？”贾曰：“王似贤也。”
赵佗先问，我和你大汉的萧何、曹参、韩信等人比，谁更有才啊？
陆贾也很乖觉，非常给主人面子：好像您更有才一点。
复问曰：“我孰与皇帝贤？”
贾曰“皇帝起丰沛，讨暴秦，诛强楚，为天下兴利除害，…
自天地剖判未始有也。
王众不过数万，皆蛮夷，崎岖山海间，譬如汉一郡，王何乃比于汉！”
没想到赵佗得寸进尺，居然进一步问：那我和刘邦谁更有才呢？
这陆贾哪敢再客气，马上说我高帝功绩前无古人，天地一绝。
大王您在南粤这贫瘠山海里当个山大王也就算了，您地盘实力还不如我大汉一个郡，拿什么去和我家陛下比？
佗大笑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使我居中国，何遽不若汉？”
赵佗大约是喝了点酒，听了陆贾话后豪迈大笑。
我也就是没赶上时候，天下大乱时身在南粤，无法参与你们逐鹿中原的饕餮盛宴，要是我人在中原，没准这大汉天下是我的呢！
我们相信，这或许是赵佗的心里话。也正是这段公开对话，让我们欣赏到了赵佗的豪迈风采与英雄气概。
很显然，赵佗也是位大哥浓度很高的天生大哥。
像他这样有本事且取得了个人所能取得的最大成就的人，难免会遐想。
如果我有机会进入更大的舞台，会不会比台上那些大佬干得更好呢？
然而，赵佗据说活到了103岁。即便后人对此有所质疑，但他至少当了50年的南粤王，无可置疑。
赵佗真的参与到逐鹿中原中，是否一定就是好事呢？
对比刘邦劳累十余载，最后也只能伤重而死，谁又说赵佗这样富贵一生不是件好事呢？
人生的际遇，真的很难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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