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变法的本质——一场传销大升级

扁舟秦汉系列之秦帝国的灭亡（二）

提到商鞅变法，我们脑海里往往会浮现出这样一副场景：公元前356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年轻人在中国的关中大地上画起了圈,神话般地崛起一个强国，奇迹般地聚起百万雄师。

具体到商鞅变法的本身，不同的人的看到的也大不一样。有的看到的是以驭民五术为代表的愚民政策，对其恨之入骨；有的则看到了变法对秦国军事政治和经济上的全方位制度变革，认为变法打造了一个超前的军国主义强国；还有的看到的是商鞅法家背景和变法带来的严密的律令条文体系，认为这是依法治国的先驱，等等等等。

看流传在史书上的故事，我们会忍不住感叹，秦国的崛起，真的是纯粹的天意啊。因为商鞅并不是秦国人，而是卫国人，他的第一份工作也不是在秦国，而是在魏国，给魏国CEO（魏相）当助手。

CEO临死前还特别向魏国国君推荐商鞅（当时应该叫公孙鞅），说这个人不得了啊，就是老天扔下来的作弊器啊，点一下就可以让国家全面升级，威力无穷。这么个宝贝您可千万要重用啊，万一不肯用，那也得把他杀了，总之作弊器您不要可以，千万别给人家拿去了啊。

可结果呢？魏王的脑子就好像进了水一般，有作弊器不用，居然还不肯把作弊器给毁了，六国的其他君王也不知道来抢作弊器，轻易让这个作弊器自己跑到秦国去了。这怎能不叫人感叹，秦国的崛起，这就是天意啊！

然而，商鞅变法到底是什么呢？传统史书如史记、资治通鉴等对商鞅变法的介绍其实很简略，我们很难从中看出这商鞅变法有些什么锦囊妙计，人们对商鞅变法的了解，更多的是通过《商君书》。

然而商君书中本身包含了很多后人的增删，已经分不清哪些是商鞅本人写的，哪些是后世的伪作。而且，秦王国在商鞅时期前后的历史和政治制度背景，人们早已模糊不清，即便是商鞅原文，人们往往也看不懂，被迫通过汉朝时的历史政治制度去生套，从而带来巨大的理解偏差。

所幸，到了现代，随着以《睡虎地秦简》、《里耶秦简》、《岳麓书院藏秦简》、《张家山汉简》（时期为吕后二年，距离秦亡只有十多年）等等大批秦代文物出土，极大的补充了史料记载的不足，丰富和颠覆了很多我们对秦帝国的认识。

当然，商鞅变法的内容包罗万象，面面俱到的详述需要的文字只怕数以十万、百万计。在这一节，我们优先从军功授爵制这一层面，来和大家一起探寻一下商鞅变法的本质，之所以选择军功授爵制这个点，在于这既是变法中改动力度最大，也是反响最大，影响最深远的一个改革。准确的理解了军功授爵制度到底改了些什么，才能真正理解商鞅变法，到底是变得什么法。

说到军功授爵制度，我们的第一反应多半是，之前的秦国都是贵族当道的社会，正是上天生了商鞅，给秦国带来了要根据军功来奖惩民众的伟大思想，于是秦国一下就变成了一个军功之下近乎人人平等的军国主义国家，所以百姓一下子就都热衷于为国作战，所以秦王国一下子就变成了天下第一军事强国。

类似的故事，穿越小说爱好者应该是最喜闻乐见的，总之，当时的上流社会都是些不学无术的人头猪脑，连简单的大棒与胡萝卜策略都不懂，连要根据功劳个人爵位奖励都不知道。所以，我只要穿越到这样一个人均智商普遍低于50的社会，提出根据打仗的军功，划分十几二十个等级的爵位，然后这么一划拉，我一下子就能屌丝逆袭了。

当然，现实中的商鞅变法和军功授爵制度断不可能是如此简单粗暴的，我们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误解，在于我们并不了解变法的背景，也不了解变法的实际内容到底是什么。

变法前的秦国和六国一样，都是一个典型的贵族世袭社会不假，可是商鞅变法的内容，真的是为了打碎一个旧社会，建立一个军功之下人人平等的新社会吗？

军功授爵制度的核心，是所谓的“尚首功”，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通过斩杀敌人的首级，就可以获得爵级的提升，斩首一个，升一个爵位。咋一听，这政策像极了我们现在游戏里的打怪升级，难怪现代人很容易产生秦帝国建立了一个基于首级的人人平等的军国主义社会的错觉。

但是实际上，这个军功升级的路径的难度远远要比人们想象的大。关于秦国的军功授爵制度，我们既要参考流传下来的《商君书》（代表秦王国时期的制度），也要参考众多出土简牍，尤其是张家山汉简的《二年律令》（代表秦帝国和随后的汉初时期的制度）。限于篇幅和先秦文字的极度晦涩难解，我们这里就不一一引用了，扁舟尽量通过白话文的方式为大家介绍制度的关键点

首先，对于底层百姓和士卒们来说，不是随便哪个人的首级都可以用来升级的，必须是敌人的“有爵者”。至于这被砍了脑袋的怎么鉴定是不是“有爵者”，我们没法知道了，但是要斩杀一个敌人的有爵的将士，难度显然比随便砍个脑袋要大多了。

更主要的是，即便你斩首了再多的脑袋，你也不可能无限的升级的，作为平民和基层爵位人士，你的最高能升到的等级是第四级不更，过了这个级别砍了再多的脑袋，也只能给你赏钱赏物，级别就别想了。而且，一次“入屯”期间，也就是一个服役周期内，你最多只能升三级，超过三级的也只能赏钱了。也就是说一个平民想要升到你能够升到的最高级“不更”，你还得要两个服役周期。

很多人会很奇怪，这个第四级“不更”有什么特殊的，为什么不高于这个级别的人，最多也不能超过这个级别呢？那超过不更的第五级又该怎么封赏呢？

要清楚秦国的爵位，就要先了解下西周的基本等级制度。西周的等级制度大体上是按照王、诸侯、卿、大夫、士和平民这样的等级来划分的。因此各个诸侯国内，君王之下的民众等级就都脱胎自卿、大夫、士和平民这样的等级序列。

一般来说，卿都是可以裂土封疆的，类似于诸侯下面的诸侯，国中之国，举例来说，晋国就是这样被赵、魏、韩、智等几个卿族给瓜分掉的。而大夫低一个级别，一般都有所谓的食邑，就是划定一批民户作为你的专供租户，但是你不负责具体土地上的行政管理。再往下的士就是最底层的贵族，最后再到平民。

当然，各国在卿、大夫、士和平民的级别上，大多会发展出一些更细的等级区划，比如说在商鞅变法前的秦国的爵位体系大体如下：

卿：庶长

大夫：五大夫、大夫

士：上造、公士

平民：小夫

到了商鞅变法的时候，为了用军功激励民众，就增加了一些爵位：

卿：大庶长、四更（含左更）、大良造

大夫：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

士：公士、上造、簪袅、不更

所以，贵族那就是贵族，平民可以升级到士的最高级别，但是士想要升级到更高级别，那可就难上加难了。相反的，大夫级别的贵族们，就不允许个人斩首了，因为他们的升级体系不是按照个人斩首来论的，而是“盈论”，也就是按团队计功。

简单来说中层干部主要是以一百人的作战单位来计算，你的团队达到斩首三十三个的标准，所有干部升一级。再往上到高层团队，就按照一个方面军来计算战功，攻城达到八千首级，野战达到二千首级，所有干部升级，高级别干部可以升三级！攻城与野战对首级数量差距巨大，所以有可能这个团队奖对首级的要求不必须是“有爵者”，啥脑袋都算，是不是觉得团队奖比个人奖容易多了？

不过请注意，虽然是全体升级，但是必须要是“吏”。什么是吏，简单来说就是干部，五十人有一个屯长，一百人有一个将，屯长和将都是干部。一支大部队里除了主管军事的干部，还会有主管人事、行政和军法的干部，这些干部都可以升级，但是您要是不是干部？对不起，走个人斩首升级去，团体奖没您的份！

现在我们就看出来了，商鞅变法对基层士卒确实有激励，但是这个激励相比于对贵族的激励程度，那简直就是萤火之于明月，差太远了。商鞅变法真正的刺激和奖励对象，原来是那些中高层贵族，尤其是大贵族，我们从爵位的变化也可以看出来，到了秦帝国时期，帝国的等级制度大致如下：

卿：左庶长、右庶长、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上造、驷车庶长、大庶长、伦侯、列侯

大夫：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

士：公士、上造、簪袅、不更

对比前面介绍的变法前和初变法的时候的爵级，看出来什么了吗？底层的士的级别由原来的2个扩展到4个到最后还是4个，中层的大夫级别由原来的2个扩展到4个到最后的5个，最高级的卿的级别由原来的1个扩展到3个再到最后扩充到了11级！合着这军功受爵尽是为国家领导人不断的插花去了？

光看晦涩难懂的古文，很难理解军功授爵制的根本奥秘，咱们拿现实生活中的一些相似案例来对比，就茅塞顿开了。我们看着团体领奖制度，是不是觉得和我们身边耳熟能详的x利、X狮、X健、X美很像？这些产品团队都是这么宣传的，你加入我们团队好好干，好好拉下线，只要你的“下线”到了某个程度，到了某个级别，你就可以躺着数钱了。

就好比说，你是秦国大夫以上的级别的大佬，你想要升级，就看你的团队能拿到多少个首级，而团队里的那些小兵为了自己能升级，可不就是玩命的想办法去杀敌拿首级吗？你可不就躺着数钱吗？

当然，你想杀敌，敌也想杀你，打仗总是有风险的，就好比x利、X狮的顶级大佬，我都到了钻石、翡翠的最高级了，躺着收的这点小钱足够我吃香喝辣了，我还跑去开拓新市场，去被人喊打喊杀的拉下线干嘛？

所以，大领导就要想办法激励这些翡翠，钻石们了，于是咱们就开始增加新的级别，钻石之上还有双钻石，双钻之上有皇冠，皇冠之上咱再加三星皇冠，五星皇冠，N星皇冠！总之，远大的钱途令你不敢想象，想要吗？想要的话给我腆着脸去拉下线去，你要是想躺在翡翠、钻石上睡大觉，你的下线就会都给别人切走，你的财富迟早逐渐被稀释。

在x利、X狮、X健等传销组织里，理论上你从小兵干起，拉的下线足够多，你也可以升级到翡翠钻石皇冠，但实际上这个机会实在微乎其微。同样的，在大秦的升级体系里，你也可以从小兵升级到大贵族，但实际上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前面介绍了，从普通人升级最多到不更，你要想到大夫该怎么办呢？你得先当上干部，干部才可以参加团队奖励，才可以逐渐往上到大夫。可是五十个里面才有一个屯长这种最低级别的干部，这些干部早就被那些原来的大夫们占满了，你得不断的等，等到哪次大战损失惨重，原来的大夫级别的都死绝了，才可能轮到机会。至于大夫怎么升到卿，政策压根就没提。

所以啊，那些新加的爵位，新加的三星五星皇冠，都是被原来的翡翠钻石们根据下线的给力程度给瓜分了。当然了，人们肯定问，秦国强大后，扩地数千里，这还不能多加无数的高级爵位啊？能，当然能，问题是这些高级中级爵位是属于谁的呢？是属于客卿和客卿手下的门客们的！客卿们只要立下一次战功，达标后立马就可以升级到卿级别的“X庶长”！

客卿都是些啥人呢，一个是预备干部，就是世袭大佬的孩子们，接下来就是国外的大佬。那秦国不把名额给自己的大夫们，干嘛把名额都给了国外的大佬呢？这你就不懂了，这就好比一个新款大秦上线，最合适的扩张方式就是人商鞅玩的这个，就是要卖力的喊叫，哎，x利、X狮、X健、X美的各路翡翠钻石们喂，快来看哪快来瞧哦，这里的级别最有力，这里的分账最合理讷，各位翡翠钻石快把你的团队切我这来咯，来后再帮我们攻克一个市场，你就成皇冠咯，未来三星五星皇冠，钱途无量哇，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啊！

事实上，商鞅变法的内容尽管极度的博大精深，但是使秦帝国具备快速扩张动能的核心，就是上面这点玩意。

我们很容易一厢情愿的以为，商鞅变法是在秦帝国打破旧贵族制，建立了一个新的军国主义的，甚至是官僚主义的非贵族社会，而实际上恰恰相反，秦国建立的是一个标标准准，彻彻底底的贵族社会！

在秦帝国的爵级系统里，几乎所有人的身份、地位，一出生就确定了。只有卿级别的顶级贵族，他们的孩子需要从预备贵族（也就是客卿）干起，越往下层走，你的父亲是什么等级就决定了你出生的等级，你的父亲是平民，你就是平民，你的父亲如果是刑徒、奴隶，你也是刑徒、奴隶。

这是一个极其彻底的贵族社会，某种意义上，这样的贵族社会要比后世我们公认的两晋南北朝的门阀士族社会，还要更彻底。因为门阀士族时代，严格的自上而下的爵级制度早已崩溃，一个寒族向上跃升的孔道怎么也会要比秦时多一点，比如上级的赏识，比如局部的动乱带来的本地士族的崩溃等等。

之所以两种贵族社会看起来会有很大区别，在于秦帝国的贵族社会是彻底的自上而下的，而门阀士族时期的贵族社会带有自下而上性。简单的说，门阀士族时期，士族对国家的垄断更多的体现在对国家行政机构的垄断上，而秦帝国时期却还有自上而下的爵位制度配套，更强有力的卡死了社会阶层的方方面面。

所以，秦帝国的贵族社会要比两晋南北朝时期的门阀士族社会，来得更加的脆弱，因为一个自上而下的贵族社会，对于不同阶层的承受边界的信息捕捉，要困难很多。

说的简单点，比如说国家其实只有1000万的盘子供各大贵族瓜分，可是以秦帝国时期的落后的科技水平与信息获取能力，秦帝国根本不知道盘子有多大。帝国很可能已经分出去了2000万，3000万的东西，帝国那庞大而又迟缓的消息传递孔道，根本不知道帝国已经濒临破产了。

在门阀士族时代，帝国在行政上固然是集权的，但是此时的国家爵位分配体系早已破产，在各士族，尤其是中小士族的经济层面上，往往是带有很多“自由竞争”的环境。所以，1000万的盘子快超的时候，中下层的士族能很轻易的感受到，捕捉到，从而在内部的自行竞争中消化掉很大一部分压力，延缓帝国的崩溃。

然而，秦帝国处于行政体系与爵位体系的双重高压贵族社会，那些制定和执行政策的高级官吏，几乎都是级别靠前的大贵族，本能催促着他们想方设法的制定和曲解政策，提升自己的级别。我们看到秦始皇时期，帝国那一波波令人瞠目结舌的耗用民力，一幅幅停下来就要死的饿死鬼模样，绝不仅仅是因为秦始皇个人多么好大喜功，更多的是因为秦帝国这辆战车已经不可能自行停下来了。

帝国分下去的盘子越来越大，帝国的盘子却只有这么点，怎么办呢？那就割肉补缺呗，什么，割谁的肉？这还用问吗？

商鞅变法除了基于军功的奖赏制度，还包含着同样博大精深的惩罚制度，变法不仅大大丰富了正向的爵位级别，也大大丰富了负向的刑徒、奴隶的级别。肉分多了不够了咋办？那就罚呗，我多分了1000万，我就顺便罚掉1000万，不就收支平衡了？可是问题是，那些受罚的很难是拿得最多的大贵族，板子往往打到平民、士等中产头上。

陈胜和刘邦都不是天然的反革命，他们都是士级别的中产，日子都很是过得去的，所以他们一开始都老老实实的为帝国当基层干部，为帝国干活。可是他们根本看不到升级到大夫的希望，反而一不小心就发现，自己违规了，自己要被降级了。

于是他们只能逃亡了，刚开始刘邦这一批的时候，他们只敢往深山里东躲西藏，可是到了陈胜这一批的时候，他们突然发现，原来天下遍地都是陈胜、刘邦，于是有人振臂一呼，千千万万个陈胜、吴广和刘邦站起来了！

老子一辈子都没希望当大夫了，那也就认了，可是现在你却要让老子被罚成平民，罚成刑徒、奴隶，为什么我这么兢兢业业为帝国辛苦打工一辈子的人会无辜被罚了？因为我们要去养活那一群群越来越养不下去的大佬们，老子受不了了，老子拼了！

让秦帝国迅速崩溃的，绝不仅仅是什么个人的雄途野望，更不是什么六国旧贵族的阴谋诡计！秦帝国是被撑死的，被自上而下的纯种贵族体系，在无法抑制的膨胀欲望下，迅速的撑破的！

当然，现在就说帝国的灭亡未免太遥远，我们根据上面的分析，也可以看到，商鞅变法绝不是什么穿越而来的作弊神器，他其实是一个深深扎根于现实的、非常实战的改组方案。褪去了神秘外衣的商鞅变法，更实际，也更有深度，但是也会带给我们一个疑问，那就是商鞅变法的内容绝非神秘莫测，这样的改革六国肯定也都在探索，都在大踏步的实行，为什么只有秦国能够实施成功，从而迅速走向扩张道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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