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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的锥子
▲你以往更多地从事文学研究。什么时候开始转向了散文的写作?散文在你现在的写作之中占有多大的份量?
■必须承认,至少在初期,我的散文写作不是一个自觉的行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我主要兴趣集中于文学研究以及理论问题。符号学、精神分析学、意识形态理论均是我相当关注的领域。某些时候,上述理论兴趣超出了文学文本而进入更大的世界——世界本来就是一个更大的文本。考察这个大文本的时候,我应一家刊物之约写了一批随笔,分析日常生活的种种文化现象,例如身体、面容、证件、寓所或者谣言、誓言、姓名、名声,如此等等。相对于以往的文学研究论文,这批随笔出现了两个特点:第一,文体和语言的自由、开放、随心所欲;其次,直接与世界对话,书写世界与阐述世界。这批随笔后来结集为《文明七巧板》出版。我在“后记”之中把这一批随笔称为“寓意分析”:“寓意分析是一种诱惑。分析的快乐类似猜谜。平面的世界经过分析将显示出深度。寓意分析是对人所置身的日常环境进行思想的突围。”
两年之后,我集中写了一批以“身体”为主题的随笔,每篇都有一两万字。这一批随笔的结集即是《叩访感觉》一书。我对这一批随笔的期待是:思想,独异的见解,发现,生活经验的活跃,智慧含量,文体更加灵活自由。
我在阅读之际,常常迷醉于思想和智慧含量的魅力之中。奇思妙想令人击节。不要认为思想只能由论文表述。事实上,大量概念堆砌、思想贫乏的论文时常令我哈欠连连。相反,许多精彩随笔闪烁着智慧的光泽,甚至妙不可言——例如法国人罗兰"巴特的随笔。
▲你似乎特别钟情于巴特,曾经为这个作家不止写过一篇的文章。这个作家——我想同时也是一个卓越的理论家——的哪些品质吸引了你?
■一个如此有个性的智慧。相当一段时间,我相当迷恋这个作家。他的理论著作,无论是《写作的零度》还是《S/Z》,我都无法看到平庸。独出心裁的理论构思背后是巨大的思想活力。他的随笔保存了许多生活表象,同时又有如此精彩的思想。二者自然融于一炉。这些思想不是藏匿在厚厚的概念围墙后面,而是直接体现为对于世界的“看”。巴特对于生活有那么多的看法,简直令人惊异。这是生活中一个极为活跃的人。另外,他擅长调遣文字,文辞精妙机智,精确和分寸感远胜于许多作家。总之,一个活跃的思想进入了世界。这个思想从未被生活表象淹没,覆盖,而是如同锥子般地穿出来,刺痛了人们。当然,西方的许多作家擅长写这种随笔,例如培根,例如蒙田,例如本雅明,等等。这些随笔制造了智慧的快乐。
▲你多次表明了对于散文文体的看法。总的说,你对散文内部各种文体的进一步划分不感兴趣,例如何谓杂文、美文、小品文,等等。另一方面,散文的定义是什么?你也没有更多的考究。那么,你在文体上如何为自己的散文写作定位?
■简单地说,就是不想定位。不想定位的意思,就是更强调文体的自由。多年前我写过一篇论文,认为散文的定义是否定性的。也就是说,除了诗、小说、戏剧,其余皆可称为散文。散文内部的许多亚文体不断出现,也不断消失,没有必要琐碎地归纳种种繁文缛节,只要称心如意地表达对于世界的看法就好。某些亚文体曾经出现种种规范,这不是硬性的条规,而是可以破除的。为了表述一个好的想法,甚至可以不顾所有的成规,目空一切。“散文”这个名称十分有趣。“散”字的要义不仅在于“形散神不散”之类命题,更重要的是自由精神。“散”字的内部神韵在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所以,我喜欢苏东坡以水喻文,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水是一种多么有趣的物质,哪儿都能抵达。叙事,议论,考证,抒怀,风生水起,随物赋形。那些“文艺腔”堆砌出来的散文仿佛形成某些奇怪的规则,怎么抒情,怎么写景,夹叙夹议,卒章点题,全文不超过三千字,如此等等。我不想评论这些成规的来龙去脉,而是说不要用这些所谓的成规束缚了散文的自由精神。很久以来,我的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写一本不伦不类的书――抛开各种文体的成规。
当然,自由并不是随意和草率。真正的美学高度才能保证自由不至于滑向浅薄。我想再度强调两点:第一,没有既定的规范也就没有形式上的藏身之地。散文是一个人的直接敞开,高低深浅一览无余。写作者很难利用音韵节奏、故事情节或者一大堆概念掩护内心的贫乏;其次,敞开文体的边界对于创造力具有更高的要求。天马行空的另一面就是无所依靠,不怎么下手才好。没有情节逻辑的固定轨道,没有分行、韵律和节奏作为脚手架,许多人不知道方向在哪里。所以,自由并不意味了轻松。散文最好写,但散文最难写好。
▲文体的自由肯定拉近了散文与生活的距离。有了想法,提起笔来一挥而就,仿佛不用助跑就可以起跳。我们看到许多“大师”似乎就是如此,一会儿一篇,购物、化妆、游山玩水、喝二两小酒——总之,唠叨琐杂,事无巨细,真的是大到宇宙,小到苍蝇。这时,散文与鸡零狗碎或者道听途说的轶闻之间有什么差异?
■这是散文生死攸关的问题。
我曾经说过,散文如同一柄称手的快刀,散文写作具有一种直击的快感。但是,这决不是用那些杂碎代替文学形式。作家与现实生活之间存在深刻的紧张。他们试图用文学克服、消弭这种紧张。文学的世界就是作家的理想王国。这时,必须有一个形式成为理想王国的栖身之地。文学形式——当然,艺术形式亦然——意味了摆脱生活的原生态,有效地积聚起美学的能量。形式在文学和生活之间设置了必要的距离。文学——即使是现实主义乃至自然主义的文学——的超越必须诉诸形式。一个作家的形式风格往往尖利地挑开了平庸的生活。文学比生活强烈,甚至喻示了平庸的不可忍受。所以,我愿意说,形式寄寓了作家的理想。
然而,那些鸡毛蒜皮式的散文显示不出冲出生活的力量。幽默一下,机智一下——现在具有幽默和机智才能的人实在很多——但是仍然一如既往地陷于生活之中。日本的文学理论家厨川白村有一个著名的比喻:随笔是炉边的闲谈。啜茶,谈天说地,这是一种雅趣。但是,我希望这种惬意和舒适不至于让人遗忘了文学的突破使命。我愿意再次谈到巴特。这也是一个对于生活情调十分考究的人。可是,他的思想决不是调剂生活,而是把生活震出一条条裂纹,暴露出隐藏在表象背后的各种支架。
▲许多散文就是叙家常,聊风月,絮絮叨叨地信马由缰,甚至一盘散沙。散文无法像小说那样设置惊心动魄的情节。那么,散文的形式聚焦在哪里?什么是散文摆脱平庸生活的形式动力?
■我的经验中,流水一般的生活会某些时刻制造一个突如其来的触动。一堵光秃秃的泥墙,一棵阔大的芭蕉树,一个街头行走的胖女人浑身如同水袋子似地颤抖,一个扛了一大包垃圾的侏儒,一条被铁链锁在马路中央的大黄狗……我的内心突然产生了奇怪的感觉——可以把这个景象写下来。可是,似乎没有必要也不太可能把这些景象作为零件组织到一个故事逻辑之中。既然带来了触动,这些景象就是自足的。问题在于,我多大程度地认识到它们的意义?
许多人的阅读已经习惯于把各种景象视为悬念落脚的台阶。一个景象滑向另一个景象的动力是悬念。悬念风一般地疾速掠过,一个个景象如同多米诺骨牌相继倒下。我们踏着这些景象直扑情节的终点。侦探小说是最为典型的例子。尸体,脚印,指纹,汽车追逐,从高高的桥上跃入海中……只有揪住那个要命的凶手,悬念释除,故事才会停下来。可是,我们为什么不能停在中途凝视这些景象?发现这些景象背后的情趣,理趣,有力的思想,或者别的什么。总之,吸引我们的不仅仅是悬念——重要的是察觉可以代替悬念的焦点。
▲如果散文摆脱了因果链条和悬念定制的轨道,那么,它的叙述肯定具有自己的特征。你的写作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一些人有个奇怪的感觉:你的叙述似乎既形象又抽象——不知怎么形成的?
■翻译成英文,叙述或者叙事大约都是Narrative。可是,现在让我用“叙事”这个词吧。叙事,也就是把事情讲述出来。可是,何谓“事情”?事情的开端可以上溯到哪里?结束截止到哪里?事情的重心又在哪里?这一切无不涉及我们对于世界的理解。一个经验丰富的记者、一个孩子或者一个很少进城的农民讲述一场车祸,“事实”肯定会显出非常不同的轮廓、边缘和面貌。小说、戏剧各自拥有独特的形式体系。因而,作家还必须将讲述的事情“塞入”相宜的形式体系中。
散文的讲述之中,一系列细节、人物、意象不再因为因果关系汇集在一起。它们以另一种方式前后相随,显出意义。这就是说,世界在另一个平台上组织起来了。这里存在两个问题:发现另一个平台的存在;发现另一种组织方式。散文比小说或者戏剧更易于察觉埋藏于生活中的矿藏。这是破除形式成规带来的开放眼光。我的散文之中,细节、人物、意象是从世界的各个角落里找出来的。它们已经丧失了原有的时间坐标和空间坐标。它们的形象是因为,这一切仍然具体可感;它们的抽象是因为摆脱了原有的秩序,既有的生活气息消失之后,它们如同没有来历的碎片。
▲这让我想到了诗。诗之中诸多意象的衔接就不是因为悬念,而是某种情绪,或者象征。那么,散文和诗的差别又在哪里?
■诗更为凝练,因而常常选择了象征,例如《离骚》之中的香草美人。西方的宗教文化更为强调彼岸与此岸的区别,并且常常用此岸的意象指涉彼岸,因而象征的意味更多,例如T"S艾略特的《荒原》。这时,各种意象因为象征的内涵联系起来了。不过,我觉得中国古典诗词的韵味比象征更加微妙。“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这种物我的交流远比象征暧昧,同时也更有回味。“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或者,“天门中断楚天开,碧水东流直北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这里的意象组织形成某种优美氤氲的意境,与悬念无关。
我想,散文比诗更有烟火气息。我的一个观点是,我们现在阅读到的诗多半存活于悠久的农业文明传统。至少在目前,诗的大量词汇、意象无法摆脱农业文明。山川草木,春花秋月,杨柳依依,雨雪霏霏——我们很难想象,诸如“计算器”、“机床”、“轧钢机”这些工业文明的词汇或者“无政府主义”、“自由主义”、“三反五反运动”这些政治词汇能够自然地进入诗歌。相对地说,散文百无禁忌,可以广泛地接触生活的各个方面;同时,散文的美学风格也丰富得多。至少,幽默、机智以及喜剧风格是诗所缺乏的。回到前面的话题,这也是散文比诗更接近生活的原因。
▲你的散文似乎不太喜欢诗意——你用了一个词叫“文艺腔”。另一方面也可以说,你的散文很少抒情——除了个别作品。
■我在《文明七巧板》的后记里还有一句话:“思无法抵达诗。”抒情不容易呵。一个批判或者反思的时代,大的历史景观很难成为抒情的对象。我们少了许多抒情的机会。周围的人一个个发出了深刻的言论,只有你一个人酸溜溜地抒情,“啊,红日、白雪、蓝天”——是不是有点毛病?沉重的世界让人充满了警觉,抒情的功能仿佛消失很久了。当然,也许某一天还有大抒情——不留余地地抛出自己的全部感情。可是,必须有一个值得的对象。
然而,我对于“文艺腔”——这个词是别人的发明——的厌烦主要是不喜欢雕琢。古人说,雕琢伤气。矫揉造作,不自然,小气,这种文字背后常常显出一副鸡肠小肚。看起来很抒情、很华彩的样子,为文造情而已。现在的说法是“矫情”。当然,故作粗野或者故作幽默也是一种矫情,但是,故作纯情更叫人难受。宁可乱头粗服,不可搔首弄姿。雕琢与否,这显示了一种人生的姿态。
诗和散文恐怕都必须处理好这个问题:绚烂与平淡,精致与自然。古人对于这个问题的辩证处理是富有启示的——推敲到自然为止。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极炼如不炼”。这是一种高妙的境界。如果将“自然”理解为无所用心地复制生活,那将丧失美学、美感对于生活的震撼和冲击;另一方面,如果摆弄形式到了喧宾夺主的地步,那将成为字雕句琢的工匠。
▲这似乎是中国古代文学特别重视的问题。鄙视雕琢,强调自然天真,气韵生动。这是实践“文如其人”的美学观念吗?
■中国古代美学对于“文如其人”的理解远不止于“言行一致”这一类意思。他们看来,诗文的格调源于心胸、气质、个人品味。这里不仅存在正确与否的差别,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神采、襟怀、气象。曹丕说,文以气为主,这是一个可以体会而难以实证分析的命题。他认为散文背后的“气”具有巨大的力量。真气饱满,气盛言宜。内心充沛,言语自然滔滔不绝。只有内心贫乏的人才在那里搜索枯肠,字雕句琢。语言、气韵、内心三者之间构成了互相呼应的关系。这一切显示为散文的气势,也显示为人的气势。清代的刘大魁的《论文偶记》指出,音节之中可以见出神气。曹丕用“气”形容各个作家,例如某某“时有齐气”,某某人“体气高妙”,如此等等。总之,人就是文,文就是人,文字技术源于生命,而非工艺。散文不仅是通常的抒情文类,而是生命本身,是人格追求的象征。更大范围内,中国古代的诗、文、书、画、琴皆出于一源。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后,散文的数量骤然增加。这显然与大众传媒格局的转变有关。大量小报发行之后,许多副刊应运而生。这些副刊的版面催生了许多散文写手。某种程度上,这些散文成了后现代文化景观的组成部分。你在一篇论文里说过,散文的零敲碎打与“怎么都行”的后现代文化具有某种契合。
■散文是最古老的文体呵。我们不能说《论语》、《庄子》是后现代文化的产物吧?那个时候,纸张还未出现,写一篇文章并且使之流传,这是成本昂贵的事情。正是因此,“立言”必须慎而又慎。没有价值的想法不会成文。那时的散文就是典范,就是“宏大叙事”。尽管《论语》和《庄子》也不过记载一些日常景象,但它们隐含了深刻的人生哲理或者对于世界的理解。
后现代文化正在将世界拆解为一堆没有中心的碎片,或者一个没有深度的平面。种种观点、见解不再通向某些深刻的理念,不再企图托住世界的重心。它们不过是一个偶尔的闪光,不过是偌大世界的一根毛发或者一小块皮屑,随风而逝。大众传播媒介的发达肯定加剧了这种趋势。又有什么必要将每天报屁股的一小段闲散文章视为悟道真言呢?俏皮一下,哈哈一笑,如此足矣。即使什么都没有,也无关紧要。近来“博客”的兴旺是另一个后果深远的事件。技术发明突如其来地抹掉了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的界限。无论是绯闻八卦,猜测臆想,撒娇骂娘,斗嘴扯皮,写出来往“博客”上一搁,各种琐碎的个人意见立即成为社会关注的公共文化产品。换一句话说,发表文章与发表对于世界的重要观点愈来愈没有联系了。这时,散文显然是这种文化策略的最佳承担者。那些歌手正在提倡“想唱就唱”,后现代式的散文无疑是“想写就写”。浏览过众多的“博客”之后,我会清晰地嗅到了后现代的气息。平民化,大众化,民主,狂欢,这些词现在都拥有了具体的内容。最新传播技术降临之后,散文的特殊动向随即意味深长地出现了。必须意识到,生活与文学之间的距离再度取消。文化民主是许多人肯定这种状况的主要理由。至于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生活与文学之间紧张关系的消失可能产生何种前景,这个问题似乎并未引起多少重视。
▲许多人觉得,你的散文密度很大。你是否顾虑,过多的思想含量可能影响读者的接受——以至于影响了作品的销量?
■作为一个普通的作者,我同样愿意更多的人阅读、接受我的散文。我相信能够和许多读者产生深刻的沟通。另一方面,我也不至于因为迁就市场而被迫改变自己。某些时候的确可以骄傲一下——有必要为了那一点钱委曲自己吗?如同我的论文写作,我的散文也不过在于表现我对于这个世界的想法和感受。读者人数的多寡涉及很多因素,其中一些因素并非我有能力控制的。既然如此,我就把这个问题置于脑后,尽量按照自己的心意写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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