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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深处
——存放灵魂的所在
张学武 著
编辑：落英小桥
第十九章
1
白露一过，离秋分还有半个月时间，合作社给社员们放了十天的假，让社员们开始摘榛榛。一时间，男女社员成群结队地出了村，有的去了大东沟，有的去了大北沟，有的去了大西沟，霎时间都上了山，他们提着筐，拿着大绳，背着口袋和背架子，上山时把口袋、大绳和背架子扔在山根，摘够了满满一筐时，就下山把榛榛倒进口袋里，然后提着筐再上山。女人们摘得特别快，两只小手就象两只蝴蝶，不停在榛杆儿秧子上上下翻飞，一会儿就是一筐。他们都带着干粮，中午不回家，直到太阳落山，男人们把四五口袋榛榛捆在背架子上，然后把背架子立起来，男人来到背架子前边，坐在地上，把胳膊伸进背架子左右两边襻里，女人们就在后边一周，男人们就一手拄着地，一手拄着一根棍子，一条腿膝盖着地，一条腿脚板着地，然后全身一用力，就站了起来，女人们跟在后边就回了家。
回家后，男人们就象立了多大功劳似的，坐在炕上喘气、抽烟、喝水，女人们还要忙着给男人们做饭。吃罢饭，男人们提留着烟袋上街了，女人们则要洗锅刷碗，完了还要把口袋里的榛榛倒出来滩在院里，院里滩不下，女人们就搬来梯子搭在房檐下，然后光着脚把榛榛一筐一筐地提到房上，滩在房顶上。但是，女人们却忙得开心，忙得高兴，还在房顶上跟邻居家的女人开玩笑，骂着玩。整个村子到处都弥漫着榛榛的香味，都沉浸在一片欢乐中。
在这摘榛榛的大好时机，郑文光却悠在悠在地去了朝阳村，朝阳村有个人名叫王桃，三十几岁，以前是个木匠，后来在生产队赶大车，生产队散了后，就在家里做务自己的承包地，前几天突然托刘宝玉捎信，要来高阁台落户，加入高阁台生产合作社，问高阁台同意不同意。郑文光问刘宝玉这个王桃怎么样，刘宝玉说他也不清楚，只是前几年王桃到他的铁匠炉给牲口钉过掌，俩人就算认识了。
郑文光来到朝阳村，朝阳村在这一道沟里算是个大村子，有八百多口人。在村外郑文光碰到一个老头，老头正在地屹塄上割草。郑文光就上前打招呼说：“老哥，抽袋烟，歇歇吧。”
老头就把手放在眉毛上看了看太阳，说：“好，歇歇就歇歇。”说着就坐在地屹塄上。
郑文光就掏出自己烟袋给了老头，说：“你们朝阳村今年收成咋样？”
老头抽着烟说：“不等，有的好，有的不好，象我今年就不咋地，一棵棒秧上就结一个棒子，个还不大。哎，你是哪个村的呀？”
“里边，高阁台的。”
“哎呀，听说你们高阁台今年可闹好了，光卖山菜一项，家家就是万元户。”
“也没有那么夸张，象我就不是。”
“你咋球捣鼓的，身强力壮的咋就不是呢？”
“我在合作社里大小当个干部，整天忙着集体里的事，顾不上呀。”
“奥，对对，这我也听说了，说你们高阁台生产队压根就没有解散，只是改了个名，叫什么合作社了，还说干部们整天帮着大伙发家致富，社员倒是都富了，可干部们却穷了。我们村有个人叫王桃，他就在大街上公开鼓动大伙，要恢复生产队，恢复集体。”
“大伙怎么说？”
“大伙能怎么说？哈哈一笑就散了，有人还说王桃是个神经病。”
2
打听清楚王桃家的地方,郑文光就来到王桃家里,王桃家有五间旧房,院子也很大,里边栽着疙瘩白,垄着葱,种着黄瓜、水萝卜、茄子、菜椒等，四周是大瓜。王桃不在，只有他的媳妇在家做饭，他的媳妇很年轻，很漂亮，看上去不过三十岁，见进来个老头，就站了起来，说：“大爷，您找谁？”
郑文光笑了笑，说：“你是王桃家里的吧？我是高阁台村的，我来找王桃说点事。”
那女人说：“那就快屋里坐，我们王桃今天去割草了，我们朝阳村比不上你们高阁台，你们那里到处都是草，我们这里不行。”
郑文光坐在里屋的炕沿上，仔细地打量着，正面是一个大红柜，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的画像，柜盖上有一个书架，里边放着好多书，郑文光就下地趴在柜盖上认真地看这些书，从东往西数，四本《毛泽东选集》，三本小说《艳阳天》，两本小说《金光大道》，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一本《养猪知识大全》。正看着，听的外屋那女人说：“才回来，里边有个高阁台的老头找你哩。”
郑文光就坐回炕沿上，门帘一挑，进来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上身穿一件白衬衫，没有扣扣子，里边是两股筋的红背心，袖子挽到胳膊肘，红脸堂，大眼睛，浑身上下充满朝气。见到郑文光后，就上前握住郑文光的手，说：“你就是高阁台来的客人吧？”
郑文光说：“上下邻村的，不算什么客人，我叫郑文光，是高阁台合作社的副主任。”
王桃说：“你们高阁台了不起呀，全县的生产队都散了，就你们保留了下来，这就需要勇气，需要胆量啊！”
郑文光说：“我们那地方是个山沟沟，十分偏僻，公社干部下乡都不到我们那地方去，真正是天高皇帝远呢，所以把集体保留下来也就不许要多大的勇气和胆量，大伙一合计，说咱们不能散伙呀，于是就没有散伙。”
王桃说：“听说你们那里家家都是万元户，家家都有收音机。”
郑文光说：“家家有个收音机倒是不假，可家家都是万元户，这有点夸张，至少目前还不是，等到年终分了红，估计差不多就都是万元户了，我们村还有五个单干户，估计他们达不到万元户的标准。”
王桃问：“您估计你们合作社今年分红能分多少，能不能达到一块以上？”
郑文光笑了，说：“估计到年底分红，最少也能达到四块，不保守地说，五块也没问题。不过我们社里今年开支大，刚买了八十头牛，二百多只羊，最近又要买电动机、碾米机、磨面机，还建了个养鱼池，买了些鱼苗和鱼饲料，加上今年又拉电，花钱不少。”
王桃说：“我让刘铁匠给你们捎信，你们收到了吧？”
郑文光说：“收到了，你想要到高阁台落户，是吧？”
王桃说：“是。”
郑文光说：“我觉得你这个想法不够长远，你在朝阳村也可以成立个合作社么，为什么非要去高阁台呢？朝阳村想走集体的肯定不是你一个人，你应该多找几户，哪怕三五户也行。”
王桃说：“朝阳村是有这样的人，但是现在地都分开了，这家的地在东头，那家的地在西头，土地都集中不到一块，人怎么能集中到一块？再说，村委会也不支持呀。”
郑文光说：“关键是在我们自己，地不在一起，可以调整么，村委会不支持不要紧，只要他不反对就是最大的支持。等你有时间到我们高阁台去一趟，让我们那个党小组组郑武给你讲一讲，我们今年所以大家能够富起来，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一些话，打开了我们的思路。他本来是个退伍军人，在部队当连长，县里安排他到公安局当副政委，但他不去，回到我们高阁台当了一名党小组组长，每天和大家一起水里来泥里去的，在我们村，我最佩服的就是他。”
王桃说：“那我过几天就到你们高阁台考察考察。”
郑文光说：“对了，还有一件事，你以前在生产队赶过马车，是吧？那现在那马车呢？”
王桃说：“生产队散滩后，马车和牲口一套要四千块钱，大伙谁也拿不出那么多钱，结果马车就扔在队房子院里，三匹马就队长一匹，指导员一匹，会计一匹，白使唤着呢，这不社员们就意见，队长就说，谁有意见谁就买呀，总不能把好好的一匹马给宰了分肉吃吧。就这么给拖下来了。”
3
陈秀花赶着马车回到了高阁台，车上还坐着郑德忠，还拉着电动机、碾米机、磨面机，郑德旺说：“嫂子，你卸车吧，我得赶紧回家看看我爹去。”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铁匠铺晚上正在加班，郑德忠就喊来刘铁匠，说：“我把这碾米磨面的这一套都买回来了，你看看搁在哪儿合适。”
刘宝玉说：“就搁在东房里吧，东房离铁匠炉近，我两头都能照料，这个铁疙瘩沉着那，我去小广场哪儿找几个年轻人，你们先用大绳把这东西捆好，待会两个人一抬，就便宜了。”说着就跑去找人了。
陈秀花把牲口卸下来，交给饲养员，就对郑德忠说：“几天不见，小广场那儿整理的还真象那么回事儿。就是那乒乓球台还是白茬的，我见县城里都是深绿色的，上面还画着白边，那篮球架子做的还行，就是上边光有个铁圈，还缺少个网子。”
郑德忠说：“这帮年轻人等不及了，还没弄好，他们就玩上了。”
这时候，刘宝玉带领着一伙年轻人来了，每个人怀里还抱着一块大石头。郑德忠就问：“叫你们来是要抬机器，搬块大石头是要干什么？”
郑德爽说：“刘师傅说了，要用这石头把机器下面压住，要不一通电，机器就要乱蹦。”
这时候郑文光过来了，对郑德忠说：“这机器你就交给刘师傅他们安装吧，你跟我来，咱们商量个事。”于是二人就来到池塘边上，那里还坐着郑德海、郑武和郑德牛。郑文光坐下后说：“我今天去了趟朝阳村，见到了那个王桃，他领我去看了看他曾经赶过的马车，马车还能用，三匹马都是现成，我还见他们的队长，队长说，这套马车去年要四千块，今年改了，连牲口带车要买，你就赶走，一口价，三千块。我说我回去跟我们队长商量商量，如果要买，明天就来，如果明天不来，你们想卖给谁就卖给谁。另外王桃这小伙子要求来咱们高阁台落户安家，我没有答应，我说你应该在朝阳村成立一个合作社。”
没等郑文光把话说完，郑德忠就急了，说：“哎呀，你怎么不答应呢！我听说王桃过去是生产队的木匠，还会赶大车，咱们正缺这种人呢！”
郑文光说：“我刚去的时候，跟你想的也一样，但是到那儿一看，我发现这小伙子很有领导才能，要是来咱们这里当一名普通社员就可惜了，所以我就临时改变主意，让他在朝阳村在成立个合作社，这样咱们这道沟里就有两个合作社了，两个合作社相互照应，我觉得挺好。你们看呢？”
郑武说：“我觉得你说的对，椐我了解，咱们全县目前的合作社就咱们高阁台，如果在加上朝阳村的就是俩了，估计他们的合作社人不会太多，顶多也就是四五户，不过有了这四五户，就不愁有七八户，十来户。不过咱们地多帮帮他们。咱们的合作社有三大优点，一是具体干活时实行承包责任制，二是分配时工分分红与股份分红两结合，工分占大头，股份占小头，三是一手抓农业，一手抓副业。这是咱们的经验，你们要毫不保留地教给王桃，让他们也照咱们这么办。毛主席说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明年成立合作社的村子，就不只是咱们高阁台了。”
郑德忠说：“听你刚才话的意思，你考虑的不只是咱们高阁台呀！那样的话，合作社就多了，跟咱们竞争的人也就多了，这对咱们可是不利呀！”
郑文光说：“难道你希望全国就咱们一个合作社？老子天下第一！别人爱穷爱富，跟咱们没相干？”
郑德忠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郑文光说：“我看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郑德忠说：“好好，就算我是这个意思。那么明天咱们的新马车就要买回来了，你们大伙说，让谁来掌鞭？”
郑德海半天没说话，这时候他说：“郑德旺。”
郑德忠说：“他只是个跟车的，现在让他赶车，行吗？”
郑德海说：“当初让陈秀花赶车，你们不是都反对么？现在怎么样，你们自己说！”
4
郑德旺回到家中，见郑文强正坐在炕上磕瓜子呢，就问：“爹，你的腿现在怎么样了？”
郑文强说：“已经接上了，没事了，但是就是不能下地干活，站着手里不能拿重东西，你说怪不怪，手里拿个东西，有你腿球相干，你他妈疼什么？”
郑德旺说：“爹，你这是上了年纪，胳膊腿儿都老了的过。”
汪月鹅说：“儿子你还没有吃饭吧？家里有便宜的莜面窝窝，我给你热热去，还是中午你媳妇郑巧给搓的。哎，这几天全靠郑巧了。”
郑文强把身子往前挪了挪，说：“德旺呀，我这后半辈子估计是没什么能耐了，你和郑巧就在合作社好好干吧，听说你们合作社今年分红能达到四五块呢。哎，都怪我当时鬼迷心窍，一时糊涂走错了路，要不是咱们爷俩在合作社里，再加上郑巧，肯定能挣一万多分，除去口粮款，光分红就能拿到两万五呀，听说股份也要分红，可你在合作社里没有股份呀。”
郑德旺说：“爹，你这想法跟我们合作社的人想法可不一样啊，我们大家盘算的都是为集体做贡献。”
汪月鹅把饭桌放到炕上，把莜面窝窝和酸菜汤端了上来，说：“儿子，吃饭吧。郑巧搓的这莜面窝窝又薄又挺脱，蒸出来还一个不倒，可好吃了。”
郑德旺就吃了起来，边吃心里边边想着郑巧搓窝窝的情景，一只手搓，一只手卷，两只手就象两只小白鸽在那里上下翻飞。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地笑了。
汪月鹅看着儿子吃饭，看着儿子在笑，就知道儿子在想郑巧了，就说：“儿子呀，昨天我跟你爹商量了半夜，你说，我们现在加入合作社，人家还要我们吗？”
郑德旺说：“这时候你们才想起要加入合作社？你们这不是跟蒋介石一样吗，人家种地的时候，你们干什么去了？人家锄地的时候，你们干什么去了？现在收秋呀，合作社丰收了，要分粮食了，要分红了，你们才从峨眉山上下来，要摘桃子了？”
汪月鹅眼里就流出了眼泪，说：“我们不加入合作社，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你爹都这样了，郑武说三个月不能干活，咱们的庄稼怎么收？场怎么打？我一个女人家，能干什么？难道就让咱家的谷子、玉米就烂在地里？喂了山雀猫蛤蜊不成？”
郑德旺说：“你不会花钱雇人呀！水蛇腰、亮白顶、老杂毛、笑面虎，你们不是整天跟他们在一块，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请他们帮忙呀！”
汪月鹅说：“快别提什么笑面虎、水蛇腰了，那天你爹起山药把腿跌坏，我求亮白顶帮忙找人把你爹抬回来，结果亮白顶撒丫子就跑了，连个影子也没见，要不是合作社来人，我们老俩口就得在山上过一夜。”
郑文强就发怒了，说：“这一切还不都是你！你要是当初不加入合作社，咱们还是一家，我这腿也可能就不会出毛病，结果你参加了合作社，整天又跟着大车在外边逛，我这么大岁数的老汉，扛那么大一口袋山药下梁，能不出意外？算了，我现在已经是个废人，明天我就拿根绳子上吊去，你们爱咋过就咋过吧！我眼不见心不烦，耳不听心不乱！”
郑德旺听了爹的话，不但没有生气，反倒笑了，说：“爹，妈，你们不要生气，人要是一生气，没病的也会有病，小病会闹成大病，生气是什么？生气是魔鬼。我刚才是跟你们开玩笑哩。你们放心，咱家的庄稼我会找人给收割，场我也会找人给打。我已经是二十多岁的男子汉了。今后，你们俩也不用下地干活了，等我给你们买个收音机，没事了，就听听山西梆子，到小广场那儿打打扑克，乐和乐和，享享清福吧。只要你们分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朋友，我们应该支持谁，应该反对谁，我就心满意足了。”
汪月鹅问：“那么我们加入合作社的事呢？”
郑德旺说：“这事不着急，等秋后再说吧，反正今年你们也没在合作社干活，也没挣着工分，也分不成红，现在加入跟秋后加入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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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学武，一九五七生，赤城县一中高级语文教师，现退休。爱好文学创作，曾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过小说、散文、故事、通讯，2009，故事《村长》曾被《读者文摘 ，农村版》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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