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脚黑山寺 | 张学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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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脚黑山寺

张学武 著

编辑：落英小桥

1

风雪中，梁玉宝蹬着三轮车，拉着煤气罐，离开了二哥家。他知道二哥一定没有上楼，一定还站在那里，目送着自己。但他不敢回头，他不忍看二哥那副忧国忧民又无可奈何的苦瓜脸，他知道，他要是回头同二哥挥挥手，二哥眼泪就会流下来。

 说心里话，梁玉宝非常同情他的两个哥哥，虽然他们都大学毕业，有正式工作，有固定工资，有老婆孩子，但玉宝觉得他们还是活得很可怜，很悲哀。大哥是在念大学时搞的对象，是靠当局长的老岳父的权力毕业后留在市里的，结婚的时候没有房，又是大嫂子自己在单位找了两间房，别人因此很羡慕大哥的福气，可玉宝清楚大哥活得很苦，在家里洗衣、做饭、拖地、带孩子、伺候岳父岳母，都是大哥的活。大嫂子就如同慈禧太后，大哥顶多也就是个李连英。这都是有次大哥回家喝醉酒，泪流满面告诉他的。因此，母亲去世三年后，大哥单位集资建住宅楼，作为弟弟的梁玉宝就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大哥的请求，把家里父亲留下的五间房卖了四万块钱，玉宝又把自己几年来打工积攒下的一万五千块钱，一共五万五千块钱交给了大哥，没别的就是想让大哥在家里真正当一把男人。　　

二哥的媳妇虽然没有大嫂子有能耐，又是个下岗工人，但虎死不倒威，人家毕竟是县城里长大的，压根就看不上乡下人，把乡下人称作“路里汉”，对二哥这边的亲戚，不管是谁，从来没有用正眼看过，生怕看一眼后沾上了土气、穷气、路里汉的气。

2

快过年了，玉宝打定注意，赶快离开这座小县城，去一个二哥找不到的地方，免得让二哥这年过得不痛快，至于到哪里去，玉宝还没有想好，老家是不能回了，老房都卖了，回去住哪儿？咳，先离开再说，天无绝人之路，常年漂泊在外的玉宝已经习惯了。 

   回到煤气站，玉宝把煤气罐交给一个年轻人，告诉他，这是自己二哥家的煤气罐，要灌满，不能缺斤两，并把二哥家的地址告诉了那年轻人。然后就朝煤气站的老板办公室走去。办公室里老板和老板娘正在算帐，玉宝说明来意，请老板给他结帐发工资，老板一听就火了，说：“什么，要走？眼看要过年了，正是煤气站最忙的时候，你要走？好，走吧，咱们当初说好的，要干最少得干一年，你这半路抽梯子，算是违约，工钱得扣百分之四十，你一共干了五个月，一个月三百，五个月一千五，扣去百分之四十，还有九百。”这老板是县里一个什么局的局长，开煤气站只是他的第二职业，在这里真正管事的是老板娘。老板娘听了男人的话，把帐本啪地摔在桌子上，说：“怎么能这样，人家一个乡下人，来城里打工不容易，你还忍心扣人家的工资，你这家伙，眼里就只认得钱，不管是公家的还是家里的，你是能捞就捞，我看你早晚是入狱的干粮。”老板娘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沓人民币，花花花地一点，说：“这是两千块，拿去回家吧，多出的五百就算是奖金吧，过了年想来还来。”老板站在一边，两眼珠随着那钱从抽屉转到老板娘手里，又从老板娘手里转到玉宝的手里，恨不能眼里伸出两把钩子，把那钱钩回自己眼里。老板娘十分鄙夷地看了老板一眼，哼了一声走了。

3

玉宝怀着十分感激的心情，把那两千元钱揣进怀里，回到了东大建筑工地上自己住的那个小屋里，把东西收拾好，都卷到行李里，找了一根绳子捆好。然后把门关上锁了。今天是星期五，包工头刘大头应该在他四老婆那里。　

　当当当，玉宝敲了敲门，半天门没有开，里边传出刘大头的声音：“谁呀？他娘的。”“我，梁玉宝。”门开了，刘大头伸出剃的狰明瓦亮的光头，睡眼惺忪地问到：“怎么，出事了？工地丢东西了？他娘的。”“没有。”“没有，你来干什么？”刘大头说着要关门，玉宝赶紧把门拉住说：“我有事要走了，告诉你一声，你在找个别人吧，另外看能不能把这几个月的工钱给我。”刘大头大眼一瞪说：“他娘的，我看你是有点皮紧，想挨揍了。”梁玉宝急了，说：“不是，今天我看见我二哥了，他让我今年去他们家过年，可我二嫂子不高兴，我要不去，我二哥会难过，我要去了，他们两口子会打架，这年谁也过不好了，我想我还是走吧，离开这里，省得给我哥找麻烦。”刘大头不说话，大眼睛眨巴了半天说：“他娘的，你进来说吧。”　

　进了屋，玉宝发现刘大头的四老婆正坐在沙发上照镜子，刘大头过去照四老婆的腿上踢了一脚说：“滚开，你们这些臭娘们，没一个好东西，——好，梁玉宝，看不出，你小子还是个有骨气的，想走走吧，工钱我一分不少都给你。”说着刘大头拿过放在沙发靠背上衣服，把手伸进衣服兜里，可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摸出来，刘大头腾地站起来，过去抓住四老婆的头发骂道：“他娘的，骚货，是不是你又把我的钱包拿去了，快给老子交出来。”说着把那女人一把推倒在沙发上，女人乖乖地从沙发下边把钱包摸出来，扔在沙发上，刘大头从钱包里拽出一把人民币，用大拇指和食指刷地捻开，就像赌侠们玩扑克牌一样,粗略地一看，说：“就这么多，拿去。”玉宝把钱接过来，正要走，刘大头说：“等等，这寒冬腊月的，你打算哪里去？”“玉宝说：“我还没想好。”刘大头说：“要是这样，我给你找个地方吧，黑山寺那儿有我盖的一座庙，前天看庙的那老头突然死了，快过年了，连个烧香的也没有，这几年我发财，全凭那几个神仙保佑哩，你先去那里给我看几天庙吧，那里离县城有四五里地，你哥是想不到的。再说那里也清静，一年四季除了三月三庙会时热闹几天，其余时间，没人去，你不是喜欢看书吗，那可是个看书的好地方，他娘的，你别看我不识字，可我待见读书人。”刘大头回头又对那女人说：“骚货，你二舅那老不死的不是叫你给他找个活吗？你去告诉他，让他到东大工地去替这后生看材料吧。”

4

梁玉宝拿着刘大头给他的钥匙，回到了工地上堆满杂物的小屋，不知什么时候炉子已经熄灭了，屋里冷冷清清，玉宝坐在床边点着了一支烟抽着，这小屋他住了整整四个月，感觉中这里成了他的家，在这里他同工友门一起喝过酒，同前来偷盗钢筋的小偷打过架，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就着一个十五瓦的灯泡看书，自从大哥把老房子卖了，他就把家里的一些缸缸柜柜寄存在一个远房亲戚家里，自己出来的时候，只扛了自己的一卷行李，提了父亲和哥哥们留在家里的一箱子书，他这看书的习惯都是父亲去世后，他跟母亲在一起时，闲着没事，为了消愁解闷养成的，慢慢地看书成了他打发漫漫长夜的最好办法，父亲留下来的一些古典文学他看完了，哥哥留下来的一些武侠小说，也看烂了，他自己掏钱买了一些外国文学来看。他想象着自己就要去的黑山寺，他想那应该是一个读书的号地方。人们都说这刘大头不是个东西,心狠手辣,雇了一帮东北的打手,称霸称王,看来未必.　　他摸了摸怀里的钱，心想应该给那只见过一面的侄儿 买点东西，今天早上，在二哥家嫂子拽着侄儿开门出去的时候，小侄儿突然回头看了自己一眼，从此侄二那水灵灵的大眼睛，那肉胡胡的小脸蛋就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心底里了，自己没有成家，大哥家是个女儿，这小侄儿看来就是老梁家唯一的一条根了。于是他上街花了八十块钱给侄儿买了个变形金刚。

　　

5

黑山寺在县城东南五六里处的一个山沟里，进了大门，里面是个四和院，三间大殿坐北朝南，雕梁画栋，雄伟壮丽，庙内泥塑神像精英神武，栩栩如生。中间一个是观音菩萨，右边一个是关公，左边一个是财神爷，当初有人就说这庙修得不伦不类，把三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神仙放在一起，没听说过。可刘大头说：“我花钱，我想怎么盖就怎么盖，观音菩萨能保佑我四季平安，财神爷能保佑我财源滚滚，关老爷我喜欢他够哥们，讲义气，别的都是扯淡。”大殿的东西两侧的厢房是起庙会时的伙房，玉宝要住的地方就是东厢房最北的一间，寺庙周围全是阴森森树。　

　傍晚时分，玉宝来到了黑山寺。他没有想到这里比起建筑工地的小屋强多了，有床，有桌子，椅子，有电视机，做饭的家具一应俱全，灯泡还是六十瓦的，一拉贼亮。电视是有线的，能收看二十几个频道。等玉宝把一切都整理好了，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玉宝站在院里的雪地中，听着周围的大树被风刮得呜呜作响，看着正殿黑乎乎的剪影，心里不知为什么，油然而升起一种空灵、圣洁、似乎四大皆空的感觉。他想起在一本书里说到的一件事，文化大革命时期，一伙红卫兵拿着铁锹镐头去拆庙，坐在一旁的老和尚说：如果当初盖庙的人是愚蠢的，那么现在拆庙的人就更愚蠢，玉宝想照此逻辑，那么拆了又盖的人就是蠢上加蠢了。可是人生在世总得有所信任，有所寄托，当现实世界让人们感到无所可信，无所可寄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天上星星真多,娘在世时常说,星星稠,冻死牛,星星稀,冻死鸡,看来明天会更冷.

作者简介：张学武，一九五七生，赤城县一中高级语文教师，现退休。爱好文学创作，曾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过小说、散文、故事、通讯，2009，故事《村长》曾被《读者文摘  ，农村版》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