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耳 | 我能隔着天空看到他的笑容

父亲走了，走的那天正好是他九十岁的生日---农历的五月十四。父亲属羊，而五月正好是草木葳蕤的季节，有人就说父亲一生不缺吃花，因为羊有很多草可以吃。事实上也果真如此，倒像是验证了这个封建迷信的几分真实。

父亲是一员福将。少年时家乡发大水，村庄里也汪洋一片，弟兄几个因为要泅水去马棚喂马而争执，父亲用下巴顶着盛满草料的箩筐，自告奋勇前往。路过本村财主一间旧宅子的时候，墙头倒塌，露出藏匿在土墙里面的许多银元，父亲大声叫喊，村人闻声而至，共同挖掘，这些银元帮助乡亲们度过了那年的大饥荒。

父亲于1947年光荣参军，最初在白求恩医院当一名小护士，后来因为才思敏捷、才华横溢成为了一名文艺兵。文艺兵在战场上相对来说危险系数很小，但是他们班却在一次战斗中遭受到敌人的炮击，父亲所在的一个班只有两个人逃脱性命。一个是他们的班长，双腿被炸断；一个就是父亲，不过是耳膜震破，之后耳聋了几十年。

父亲之前有很多故事，许多人也喜欢讲父亲的故事给我听，但我关于父亲的记忆，却是从他担任北佛堂小学校长的时候开始的。那时他还义务为附近许多村庄排演戏曲，许许多多的人每天都聚集在我的家中，二胡，板胡，三弦，笛子，板鼓，锣鼓，小提琴，鸳鸯板，牙板，管子，唢呐等各种各样的乐器，堆满了我的童年。对于戏曲，父亲是狂热的，常常一手端着饭碗，一边和大家说戏，说着说着，往往就手舞足蹈起来，早把自己还没有吃完饭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但是父亲从来没有强制要求他的孩子们学习某种东西。尽管我的姐姐会拉小提琴，我的大哥二哥都很喜欢戏曲，我三哥更是精通各种乐器，但是他们都是因为自己的喜欢而喜欢，父亲教育孩子的方式，是自由，是放任，印象中，他对我们的学业总是毫不关心的样子，哪怕你屁颠屁颠的把奖状递到他眼前，他也是不咸不淡的说声很好，转身就去忙碌自己的事情去了。可能他注重的更是我们存活于世的本领，而并非是考试的分数，并且很放心的把许多事情交到我们手中。就这样，大哥熟谙了各种田地活计，大姐熟练地操持家务，二哥能修理养护家里的各种物事，三哥年纪轻轻就能坐镇小卖部，待人从善如流，账目清清楚楚。

秋冬两闲，反而是父亲最忙碌的时候，他踩着一辆单车，在村庄之间穿梭不停，家里连着一两个月不见他的踪影是常有的事。南佛堂的京剧，白家庄的河北梆子，北龙化的老调，北佛堂的评剧，以及一些村庄的鼓乐，一直享有盛誉，背后都有父亲的影子。

大约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女排扬我国威的时候，父亲又痴迷上了体育。没有电视的时候，听收音机，有了电视，一旦有体育比赛，那就不眠不休的守在电视机前。父亲是典型的外向性格，高兴时，欢天喜地；恼怒时，暴跳如雷。和他一样，我们也密切关注着赛事的胜败，和他关注点不同的是，我们很是担心一旦我们国家的运动员战败，父亲极有可能就会把电视机举起来重重的摔到地上。

父亲和母亲虽然也是三媒六证成婚，但是感情却是相当的好。可以说母亲就是父亲的一个超级粉丝。她喜欢父亲的一切，哪怕是父亲的缺点。勤劳能干的母亲扛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家里的活儿，地里的活儿，从来不让父亲插手，哪怕很多人都在母亲耳边絮絮叨叨，说父亲喜爱体育，喜爱戏曲，喜欢这样那样、在他们看来“总归是不能挣钱、乱七八糟的东西”，母亲却一如既往，任劳任怨，给了父亲许许多多空闲的时间。

父亲记性极好，可以称之为过目不忘，一直到他八十多岁的时候，记忆力才逐渐退减。但是即便如此，他也能记住大量的戏词，记得住八卦周易手相面相，记得一些人的手机号码，记得他曾经到过的地方，遇到的一些人，以及能让他心中生暖的一些往事。他记得他的入党介绍人，记得杨得志将军在他参军的当天对整个部队讲过的话，记得谁是他的婚姻介绍人，记得某某曾经对他优待、无论是吃食还财物，记得他参军曾经走过的地方，记得许许多多体育明星的名字，记得重大体育赛事的举办时间。他的记忆可能出现了断裂，但是一旦触景生情，便能滔滔不绝，信息量之庞大，往往令一旁陪伴的我们瞠目结舌。

父亲的死，有许多灵异的地方。比如在他生日当天辞世，比如火化的同时，家中失火（抢救及时，无大碍），比如出殡当天，本该在烈日下被暴晒的孝子们头上，却有云朵呵护。而走在去往坟地的路上，还有凉风习习，丧事完毕，收拾清楚，马上天降大雨。等等。也许这些都是巧合，但是却又令我们对父亲多了一些感怀。

父亲是闲不住的。哪怕步履蹒跚，也要一刻不停的到处奔走。母亲去世之后，为了冲淡他的悲伤，我也竭尽所能带他到处看看、走走。西柏坡，狼牙山，高丽暴动纪念馆等红色革命基地是父亲最流连忘返的地方，常常看着想着，忽然泪流满面。此外，白洋淀是父亲最爱的风景，芦苇，白鸭，绿水，渔船，渔网，垂柳，都能让父亲喜笑颜开。他会拍着手掌，大声说：“真好”，他会说这辈子没有白活，那一刻，他真的像一个开心的孩子。

姐姐远在青岛，每次回家，各种孝敬。大哥至孝，擦拭接尿，从无恶嫌；二哥常年出门在外，各种牵挂，一旦回家，给父亲理发，洗脚擦身，买这买那，变着法子哄父亲开心。三哥在高阳工作，隔三差五就会带着父亲喜欢的笔墨纸张或者小吃零食回家探望，又小心陪着父亲说话聊天，场面极度温馨。我和大哥换班服侍父亲，日夜陪伴，父亲在我母亲去世的这二十二个月里，非但没有因为母亲的去世而悲伤成疾，反而因为我们弟兄五个的尽心尽力，生活充实，活泼丰盈，一直到他脑溢血发作的当晚。

那天晚上，他依然在村里行走到了九点钟左右，回到家中习惯性的打开电视机，看他喜欢的体育节目。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他突然大声喊叫，说是自己的脑袋“疼得无法形容”。我急忙打电话给家中的哥哥弟弟，大家手忙脚乱的把父亲送到高阳县医院，却再也没能听到父亲的一句话语，从那个时候起，他就陷入了昏迷状态，直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他平静的停止了自己的呼吸。

阴阳两隔，子女们悲伤难抑。但是哭着哭着，我又流着泪想，父亲离开我们的时候，没准也是欢喜的。因为当时他的嘴角，是有着淡淡的笑容的。他活得非常精彩，子女们各有所长，且恭敬孝顺。他是一朵灿烂的花朵，绽放了整整九十个春秋，他告诉我们快乐的真正含义，教导我们学会了与人和善，宽以待人，做人一定要正直诚实。他告诉了我们什么叫艺术，并且怎样从琴棋书画里陶冶我们的性情。他教育孩子无为而治的方式非常成功，他是超越这个时代和时空的伟大父亲，他是从不因为学习成绩而责骂孩子的父亲，却往往因为我们的一些小创作，小发明，而欢喜得忘乎所以。

因为疫情，父亲的丧事从简。我们不过是请来了几支唢呐，三两个音乐人。他们或者也知晓父亲的喜好，为父亲清唱一段京剧三家店：

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

尊一声过往的宾朋听根由。

一非是响马并贼寇，

二不是歹人把城偷。

。。。。。

那一刻，仿佛再次看到父亲摆开架势，就在我的面前眉眼生动。而我，再一次真真实实的看到了父亲的笑容，还是那么亲切，还是那么和蔼，一切都是那么的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