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有罪》新星出版社
正文:
我叫k,是名电影演员,一天,电影杀青回家的路上,远远看到树底下有一个红色的本本。清晨四点,街上没什么人,偶尔有老头捶自己的肩膀走过。我不是一个爱捡东西的人,可是,这个红色的本子有那么一股气息吸引着我。
我停下车捡起它,擦干净上面的灰尘,翻开第一页,扉页上,写着下面的字——
我不知道莫晓青是否发现,妈和爸看我们的眼神不一样。
“我和莫晓红是一卵的双胞胎。”莫晓青见谁跟谁解释,“我爸的两个精子,我妈的一个卵子,戴眼镜的是我,叫莫晓青,不戴的是我姐,叫莫晓红,分清了么?”
“你是你爸的哪个精子?”曾经有个坏人问她。
“戴眼镜的那个呗。”她用胶水一样的眼神看对方。
莫晓青是个女傻子。
6岁的时候,爸练气功,让我和莫晓青站肚子上,那时我们俩加起来有80斤。他肚子鼓得够呛。妈从厨房进来,一看就吃醋了:
“不要搞错人了!”她说。
我曾经假装睡在地板上,希望爸把我抱起来,就像抱一个死去的可怜姑娘那样,结果他抱起了睡在床上的莫晓青,把她放到了另一张床上。
即便这样,我也希望,爸在离婚的时候选择我……
我跟我妈李阿凤了。
并不是我固执地认为爸可能对我好一点,只是,妈和爸看我们的眼神不一样。
8岁,我丢了妹妹和爸爸。改名叫李晓红。
从那时起记日记。
我喜欢把生活分成一截一截,一块一块,一亩一亩,一片一片。方便日后鼓起腮帮子吹着泡泡看它。
我合上日记,太困了,这本日记纸张脆脆的,看上去至少有10多年了吧,往下翻的时候,就觉得又厚又重,浸满了岁月的痕迹。
一觉醒来,已经是早晨,做了一杯咖啡,红色的桌子上放着那本红色的日记,忍不住又往下翻,一下被吸引了。
2月4日
养一只狗,狗会比你先死,养一只鸟,鸟会比你先死,但是,养一个人,你却要比她先死。李阿凤深深知道这一点,尤其是她早晨帮我梳头的时候。
“头发像缎子似的。”她帮我绑头绳儿。
“妈你能轻点儿么?”齁疼齁疼。我甩脑袋。
“明儿张叔来家,会说点儿话。”
“哪个叔来家我不会说话了?”
刚离婚的时候,她特紧张我,有病就小米粥红糖鸡蛋看我吃完才踏实,平常就黑芝麻糊核桃糊银耳粥喂着,晚上吃完饭就张罗遛弯儿,一定要我跨着胳膊,谁见我们都打招呼。
“呦,你姑娘漂亮,像你。”
“这是姐还是妹啊,好看,水灵。”
那会儿她孤着,全靠人家呲好话支撑呢。
离婚一年的时候还问问莫晓青的情况,学习好不好,谈着谈着就谈我爸那儿了,这让我十分不明白,她当初是怎么嫁给这个反面典型的。她要我也说两句,她一直认为我这方面文采飞扬,我咽了口唾沫:
“爸他凭什么呀,我们哪点儿配不上他啊?”
“什么叫我们配不上他?”她问。
“您配得上更好的。”我灵机一动,“可是,妈,他选择了莫晓青,这都有个上下高低。”
她怔了一下,笑了,点我额头:
“脆玲儿劲儿的。可谁是上谁是下啊?”
“先选的是上,被动的是下。”
他们离婚是因为李阿凤有外遇。结果她一离离俩——男友也走了。
从那次起,她给我梳头就疼,也不爱遛弯儿了。我不是莫晓青。
现在李阿凤都换了三个男朋友了。我才17岁。
3月30日
平常老出现的声音,比如拖拉机,摩托车,知了,都会被人忽略,但是如果在这些声音中突然冒出敲门声,会造成当事人一愣。李阿凤深深明白这一点。所以,冷不丁插一句嘴,成了她的强项。
“她小时候苦呢,尽受虐了。”李阿凤见我跟张叔聊得热火朝天,来了一句。
“妈你能好好说话吗?”我被她吓了一跳。
“老觉得谁都欠你。”她把切好的苹果递给我。
“李晓红,就是大家都理亏晓红的意思。”我用手夹着苹果递到嘴里。
“李晓红,我清楚明白地告儿你,女孩多坏都行,就是不能觉得谁都欠你。”
“您这像妈说的话么。”我学我爸。
“看电影不看?”张叔打圆场。
“不看。”她手直抖。
“我去。”
张叔犹豫着。
“太晚了,你回去吧。”李阿凤站起身送客。
我当时在跟张叔说爸偷着带莫晓青吃烤鸭的事儿。我知道李阿凤为什么不高兴,我没提她。
李阿凤大半夜洗盘子,一个一个浸在水池里,再捞上来。背影孤零零的。我想拽拽她,跟她说,我错了。一直到上床,我都觉得我已经说过了。她听不见。都是水声。
很小的时候,我曾经跟她在一个晚上做过一个梦。
有人敲我家的门,我去开,她站在我身后。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另一个我,赤身;李阿凤的梦里看到两个我,面对面站着,一个穿衣服,一个没穿。
就这个梦,我们在一起,梦里梦外都是在一起。轮回转世达成共识,也就是那么一刻。
5月5日
父母让我和莫晓青小学、中学在一起读。她跟女孩儿扎堆儿,我跟男孩儿。各忙各的。她的头发被我爸梳得像蜂窝,小学时都是我帮她重梳。有时她会问起李阿凤。
李阿凤要结婚了。我爸只有莫晓青。
错得像一只鸟儿含着羽毛睡觉结果堵住了鼻息。
今天是婚礼前夜,我们坐在一起看电视。
“这个女演员我不喜欢。”我摆弄着她的婚纱。
“哪个?”她从我手里把婚纱抢了过去,脸上还挂着海藻泥。
“说话这个。”
“叫什么?”
“兵兵。”
“嗯,天生长了个烦人样儿。”
“哎哟,妈,你真好。”
“我是你妈。”她乐了。
到了欢乐的节骨眼儿上,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和谐是极限,再往前走,就是战争,原地不动是一种修行。她一对我客气我就膝盖发抖。
以后我要多想念这段日子。
莫晓青在床边儿上收拾她的衣服。告别的却是我。之前所有人都在。
8月10日
张叔用白牙齿微笑,用眼睛说话,呼出的是可人的妩媚和理解。
他把香葱倒进馅儿里,往热锅里磕鸡蛋,一个一个。周末是西餐是牛扒是比萨是沙拉。我喝可乐,他们喝红酒。李阿凤像爷们儿那样把红酒一口干掉。
“爸,你没有自己的小孩吗?”
“以前不是告诉过你吗,张叔没结过婚。”李阿凤又一口喝尽。
“我就是想叫声爸。”
“这孩子。”张叔用细手指摸我的头。
“回莫晓青家……”
她想说,回莫晓青家叫去,又收回去了。
真觉得生命齁咸齁咸的八苦八苦的硌硬硌硬的。
张叔每天早晨开车送我和李阿凤。李阿凤是护士长。张叔把车停在校门口,跟我聊天,当莫晓青出现在后视镜里,我下车。莫晓青是摩羯座极品女,对那名牌车连看都不看。
“她跟你不一样。”张叔评价莫晓青。
“谁要跟傻子比傻。”我说。
“她是要别人开心,你是要自己开心。”
“可我不开心。”
“你要别人认同你,这不容易。”
张叔是社长,不看韩剧是不会明白社长有多大官儿有多时髦。可张叔是杂志社的社长。
“陪我去买衣服吧。”
“旷课?”
“放学后你就电话她说,晚点儿回去,带晓红去买衣服!”
西单给17岁女孩穿的衣服并不多。我从试衣间出来,张叔呶呶嘴巴,想拒绝的理由:
“晓红……”
“晓红,破铁丝儿红。”我撇撇嘴,回试衣间脱衣服。
“烂搅丝儿红。”他不忍心了,来到试衣间门口,“要不,买了吧?”
“要不,买了吧?”我学他。
他给李阿凤买了好多化妆品和贵的东西,不然回去没法说。为了对上时间,我们去吃一顿烤鸭,慢慢吃完,时间还是对不上,不得不去看了一场电影。
“莫晓青呢?你们穿得这么不同,不像双胞胎了。怎么办?”张叔把卷好的烤鸭递给我。
“从来就没一样过。”我说。
莫晓青把布娃娃的线头一根一根捋清楚,那里面有许多可以获知的东西,莫晓青从来都不说。
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明白为什么我可以有许多衣服,因为我从来把自己当布娃娃。我给自己买衣服,她把钱都用来买书了。好像将来会成为什么似的。夏天只有手里挂白霜的紫雪糕能证明我们是双胞胎。
“这还差不多。”李阿凤打开一袋袋衣服的时候,喜不自禁,“晓红,穿上你的,给我看看。”
一件件穿给她看,她的评价从来没有重复过。都是好话,听着危险。
今天约了导演谈一个电影的合作,坐在咖啡馆里边等边看下去。
凭借一名演员的敏锐,我对张叔这个人很感兴趣,我觉得,这个人背后一定有故事。我想知道这个人从哪儿来,从前都跟什么人在一起。
8月20日
张叔把我房间的墙壁刷成粉红色,我只负责考大学,不负责读书。书架是空的。他们的房间是蓝色,李阿凤把她的书放进我房间,我假装丢在了客厅。我们的家焕然一新。
“这个家好还是原来那个家好?”李阿凤把面条搁凉水里吹凉。
“原来那个一家四口,三口人不把我当玩意儿。”我用水将麻酱打开。
“张叔比你爸好?”她开始切黄瓜丝。
“这个问题应该您自己来回答,”我义正词严,“对于幸福,我只是您的配角,您决定我的命运,虽然那不重要。”
“你得清楚,他不是你亲爸……”她突然回头,愣住了。
张叔捧着一个西瓜站在门口,脸上挂着笑,看人的时候,嘴角飘移到眼睛的,都是爱情。我和李阿凤都愣住了。张叔把西瓜放进冰箱。
“谁做得好吃?”吃饭时我问。
“都好吃。”他说。
“谁都不得罪可就是谁都得罪了。”我拄起筷子。
李阿凤一句话都没说,刷碗的时候,裤子掉落下去,露出半个屁股,她都没发觉。这瘦得也太快了。我从冰箱里搬出西瓜。张叔切西瓜。一片一片,他很专注。
我想说些像样的话儿,整齐地排列在墙上,作为我告别少年时代的标志。我的墙上除了电影明星的照片,什么都没有,这让我觉得空虚。
“你墙上都贴什么?”我问莫晓青。
“世界地图,奖状,学习计划呗。”她说。
“那你空虚时怎么办?”
“干吗空虚?”她乐了。
她坐在父亲的怀抱里,她数星星,她安静地吃饭,直到出嫁那一天。他就喜欢她那样。可张叔喜欢我这样,我爸永远也看不到叶子后面的我。张叔走了过去。我在哭泣。我需要一个肩膀。
8月31日(一)
莫晓青吃东西时总是把食物用筷子点成一小块一小块,比如一块土豆,她能吃上十多口。我爸说她像只小家雀,只舔筷子头那一点点儿。
“你像猫。”张叔递给我一包饼干。
我把饼干放入旅行包。
“你真多事儿。”我说。
没人知道我是如何吃东西。没意义。现在不再一样。李阿凤探进我房间,扫了我一眼:“你干脆光着算了。快点儿,飞机要晚点了。”
我穿一件吊带儿,一个短裤。张叔美国出差带回来的。给李阿凤的是香水。
傍晚十分,到达深圳,我们住在小梅沙。张叔的朋友开来一辆车,借我们作为这几天度假的交通工具。
我和李阿凤穿上游泳衣跳进海里,只看得到月亮,张叔坐在岸上抽烟,我指给李阿凤看。
“没人啊。”她说。
上了岸,除了工作人员在打扫沙滩,真的没有人。
早晨,我下楼来到餐厅,除了张叔,就是工作人员。李阿凤呢?我用眼睛问张叔。
“她感冒了。”张叔递给我一盘肠粉,“想多睡一会儿。”
“今天去哪儿?”
“进市区转转。”
亚热带潮湿闷热,头发几乎能顺出水来。虽然开着空调,张叔的脸上汗水一滴滴落下。我把手放他肩膀上,用袖子擦他。肚子一下就热了,往事历历在目。
“逃走吧。”我说。
“别胡说。”他笑。
“我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每天一个动作,腻味。”我说。
一个急刹车。
他把头轻轻抵在我的额头上,我用手掌盖住他的脖子。他在哭,泪水一滴滴落下。
“就这样走掉吧,一辈子也不分开。”这不是一个17岁女孩该说的话,“有爸爸这个家才像一个家。”
他哭得太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哭,他为什么哭?因为晓红让他带着走?“有爸爸的家才像一个家”——这是《我和爸爸》里的台词。我真对日记主人刮目相看了。如果他们真走了,李阿凤该怎么办啊?我挺同情她的。其实这几个人都很可怜。
导演来了。跟我谈剧本《世界上最后一场雨》。
谈完事儿,我把日记介绍给导演,他迫不及待地翻开日记,恰好接上了我刚才看的。
8月31日(二)——9月6日
李阿凤站在小梅沙宾馆门口,她确定向她开近的车是我们的,她走过来,没忍住,跑了起来。张叔把车停下,她一下拉开车门几乎坐到了我的腿上。
“妈妈担心死了。”她一下抱住我。
张叔从后视镜看我们。
“妈妈担心死了你知道吗?”她哭了。
我什么都配不上。我在她的怀里。她已经十年没这样抱过我了。
我独自乘坐滑翔伞,张叔在底下追。仿佛他可以接住我。
李阿凤在太阳伞下嗑瓜子。
海鸥从我头顶飞过,再也落不下来。
“下来吃饭吧。”李阿凤拍拍身上的沙子。
她抬起头,见我假装没听见,突然大喊:
“晓红有能耐你一辈子在上面飘着……”
气囊囊地转身走了。
张叔把螃蟹腿儿扯下来,递给我一个,递给李阿凤一个。
“要是永远待在这儿多好。”李阿凤喝着金威啤酒说。
“你喜欢,我们每年都来。”张叔说。
“夏天不去海边儿?”我乐了,“到时候我就得意地问莫晓青。”
“我们永远在一起。”李阿凤哽咽地搂住我和张叔的肩膀,“那天,我还以为你们丢了,我都要疯了。”
没有人接她的话茬儿,这是一个没法接的话茬儿。
导演复印了日记,各自回家。
傍晚,我靠在床头继续看。
10月20日
半夜,李阿凤钻进我的被窝。
“妈妈害怕。”她说。
意识到是个梦,一下醒来。去冰箱拿水喝,一回头,却看李阿凤坐在沙发上。脸色铁青。
“妈妈害怕。”她说。
就像是我们在那个相同的梦里,但此时彼此已经相隔万里。我把水递给她。她拍拍身边,我坐下来。
“你知道妈妈当初为什么选择你吗?”
“喝水吧。”
“我爱你胜过晓青。”
“你怕她。”
“谁?”
“莫晓青。”
“怕她?”
“你太爱她,就怕伤害她,我就不然,我没那么可爱。”
“妈妈不是这样想的……”她哭了。
“妈,我是被选剩的那一个。”
用各种可能或者不可能的方式生活在一起,我们永远在一起,是我唯一的目标。我什么都没想。我也以为我什么都没想。
张叔把我们的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地板总是湿漉漉的。雨天时,他提着一把伞出现在校门口。周六没有吃到他的木耳芹菜猪肉水饺,我会不自觉流下眼泪。
我是被选剩的那一个,但是我已经不在乎了。
有时,李阿凤会在大夜班的时候突然跑回来。
“张叔呢?”她问。
“你大夜班的时候他都不在。”我头也不抬地做作业。
“那你一人儿好好的。”
“行。”
“你最近怎么老行行的。”
“不行。”我说。
11月1日(一)
李阿凤日夜赶做的毛衣终于织好了,那是给姥姥的生日礼物。
张叔买了一个生日蛋糕。
车上,李阿凤拿了一瓶大枣水递给我,我摇摇头。
“女孩多喝这个好。”她说。
“我不渴。”
下了车,她追在我后面:
“不喝水?”
“不喝。”
在姥姥家,她把那瓶水递给莫晓青,后者抱住她的胳臂,一口气干光了。只是,莫晓青突然盯住张叔,一脸好奇。一直到生日宴结束,她都在人群里寻找他。
“你干嘛老看他?”
“有吗?”她好像突然醒了,“觉得他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以前不见过吗?”
“以前他没这么……这么……”
“怎么?”
“好像暖暖的……”
“爸怎么没来?”
“妈打电话,说不让他来,怕惹姥姥伤心。”
“张叔也就坐那儿没动,要晃来晃去被姥姥发现了,生日宴非成悲剧不可。”
张叔坐在角落里一口口喝茶,茶杯里没有水。那么安详。他知道我在看他。
李阿凤挨个儿敬酒,熟悉的不熟悉的。生日宴被她闹得好不热闹。
姥姥搂着我和莫晓青时不时笑时不时哭,临走,她指指地上的落叶:
“平日里功课忙见不着,姥姥却想你们,天一凉,老我一人儿。”
莫晓青哭了起来。一直到送她回家,她的眼泪都没干。
李阿凤路上吐了三次。
上楼的时候,她拉住我的手:
“你怎么可以?”
我愣住了,回头看张叔,他手里握着钥匙,低着头想各种可能,想对策。李阿凤坐在楼梯上,眼神迷离:
“你怎么可以叫我李阿凤,我是你妈。”
“胡说呢么。”我说。
张叔捅开门,李阿凤一个箭步进了房子。
张叔给李阿凤倒了一杯水,她喝了跑进卫生间吐。出来时靠在门框上,满脸伤心:“你在日记里,叫我李阿凤。”
“你看我日记啦?”
张叔拿毛巾擦她的嘴,张叔给她脱鞋,张叔去收拾卫生间。李阿凤从包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燃。她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你倒说说,妈妈看你的眼神和爸爸有什么不同?”
“就是你偷看我日记那种眼神。”
“晓红,妈妈喝醉了,让妈妈休息。”张叔几乎在请求。
“喝醉了?喝醉了我才有胆问啊,爸爸你说对不对?”李阿凤把烟头碾灭。
“就是你洗我的经血被单那种眼神。”我说。
“睡觉去晓红。”张叔过来拉我。
“你让她说。”李阿凤崩溃了。
“就是你看我和继父在一起时那种眼神。”我轻轻说。
张叔一把将我推进卧室,关上门。外面静静的,甚至没有呼吸的声音。
还有她给我买胸罩时的眼神。
记得顾城说,女孩天生有些坏毛病,若不然,他早成下流坯了。看到这里,突然想起这句话。
去阳台看夜色。真奇怪,读这个日记的时候,大多是夜晚。
灯火阑珊,百姓人家。
11月1日(二)
李阿凤只念到初中二年级,在一家医院做勤杂工,由于勤勉,当了护士。她爱过一个来看病的老生,早晨,去老生练嗓子的地方偷看是李阿凤最幸福的时光。
她写了许多许多情诗。她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一个好姐妹。好姐妹嫌弃这个老生眼睛小,而且她也不懂戏,李阿凤就一点点讲给姐妹听。一年后,这个姐妹嫁给了老生。
李阿凤把自己捯饬得特漂亮,去参加婚礼。姐妹面对李阿凤的敬酒,跟没事儿人似的。一年后,姐妹给老生生了一对龙凤胎。
李阿凤坚信一个观点:生男孩会把母亲身上的病都带走,女孩则相反。
李阿凤和父亲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一年后生下我和莫晓青。
最初三年,没有人发现她得了产后抑郁症,她把我们姐妹照顾得非常好,头发梳得利利索索,衣服也是干干净净,蒸馒头包饺子,每一样都做得完美无缺。跟我父亲每天也是说说笑笑。
有一次,父亲抓住一个老鼠,放进泔水桶里,我和莫晓青围在桶边儿,看老鼠渐渐被淹死。
李阿凤在里屋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失声大哭。
以后的日子里,连续三年,李阿凤每到下午三点都会哭一会儿,无论在什么地方。
第四年,她和父亲离婚了。
我睡不着,觉得内疚。她的命那么苦,我却一点都不能体谅,还动对不起她的心思。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想从里面找出她看到可以欣慰的语言,找到了,假装她会乐,用红笔圈起来。
可是,眼前都是她边翻篇边哭泣的情景。我盯着那篇要张叔带我走的日记。
张叔敲敲门,进来,立在门框边上。
“妈妈那边有我呢,好好睡觉。”
他眼神又坚毅又勇敢,像被一个倔老头用拐杖敲击的一棵树。
11月2日
李阿凤用叠衣服的声音吵醒了我。活着的人都是一点点被灭口的,一口气一口气,一直到什么话都不想说。
“你去姥姥家住。”她把我的衣服放进旅行包,“张叔送你。”
“行。”我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
“衣服上我都喷了香水了,你闻闻。”她高兴了。
“真香。”我说。
“看你日记的事儿,妈跟你道歉。”
“早就想给您看了。”
“我就看了一个开头。”她的生命里没有台阶是不成体统的。
行李她坚持自己拎上车,还亲自帮我绑好安全带。车开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以后,我都不能每天见她了。回头看,她正跟着车跑。我眼泪一下就下来了。把头埋在膝盖里,拼命想止住,怎么都不成。再回头,车已经拐弯了。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她。
“我想死。”我说。
“不要说这种话。”张叔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为什么她支开我?因为她知道了深圳的事儿。”
“昨天,我提出离婚,她不肯。”
“那就不要离开我们。”
“凭什么?”
“我把我的心给你了,你也应该把你的给我呀。”我脱口而出。
“我答应你,至少看着你考上大学。”
“好好爱她。”
“行。”他乐了。
“我就把她交你了,缺根汗毛我都找你算账。”
“有完没完,都快赶上你姥姥嘴碎了。”他抿抿嘴。
“爱不就是就把手的事儿么?我不说你也懂。”
他踹了我一脚,打开音响,传来徐小凤的《心恋》,张叔跟着轻轻哼,我也是。
我想偷偷望呀望一望他
假装欣赏欣赏一瓶花
只能偷偷看呀看一看他
就好像要浏览一幅画
只怕给他知道笑我傻
我的眼光只好回避他
虽然也想和他说一说话
怎奈他的身旁有个她
姥姥家在西城,以后我上学,要走很远的路。没有车送。
这之前,李阿凤大夜班的时候,我和张叔去香山底下的咖啡馆听音乐,去电影院看电影,站在路边看车流,骑在桥头练嗓子。
这些日记我都默默记在了心里。
(以上用的话用红笔抹去。本来也是用红笔写的。)
一点点用蓝色的笔描出来,好累。
12月8日
姥姥家有个老式咖啡壶,每天早晨,她坐在老藤椅上喝咖啡,吃绿豆糕,我跑到胡同拐弯处,跳上等候的出租车。
“她喝咖啡就行,我包出租车就成了浪费了,还得偷偷摸摸的。”我打电话给李阿凤。
“她就怕你被红小兵抓起来,她喝咖啡,跟家里,偷偷地,悄悄地,红小兵看不到。”李阿凤在办公室里嗑瓜子儿。
“脑子抽抽了吧?”
“你让着她,我从小到大都让着她。”
“那你以后让着我。”
“学会跟你妈说话再回家。”她突然觉得自己是有权利的。
“姥姥把菜放馊巴了还吃呢。”
“那你不拦着?”
“把菜扔了吧她就站我门口问,红,今儿我吃了没?”
“我不跟你说了,得去给病人换药了。”
“姥姥问你周日来不来吃饺子?”
“这周我大夜班,让张叔去吧。”
土匪杀人前把牛奶倒进黑咖啡,牛奶在跳舞。姥姥总是讲这个故事。第二分钟忘记了故事情节。愣了一会儿,她带着眼镜看张叔包的饺子,拿起其中一个,由衷赞叹。
姥姥爱听刚煮好的饺子落到盘子里的声音,蘸了酱油和醋,一小口一小口吃下去。
“姥姥还是小姑娘呢。”我笑。
吃完饭,张叔陪姥姥聊天,蓝色的沙发布,被日光灯照得跟假的似的。他们喝茶,说解放前的事儿,满大街洋人,有时跟姥姥借火,点骆驼牌香烟。
很晚的时候,我送张叔出门。
“她都不知道你是谁,可也不敢问,就怕给送进养老院。”我说,“下次你来,她还得跟第一次见面似的,不认识你了。”
“只要我记得她,我们就不算不认识。”
“别怕。”我告别。
“好好学习。”他上了车。
“真揣嗑儿。”我乐了。
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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