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早上，我醒了。
早晨的太阳，从堂屋瓦缝射进来，是崭新的，像过年早上换的时新衣裳。
一条条的阳光，洁白，新鲜，带香味，有别于昨天照旧了的阳光。
旧阳光昏黄，灰尘满布，照起来慢腾腾的。旧阳光像活旧的老人，贪恋一棵草一根木头，一块石头一粒土。阳光与老人，活到这份上，谁都不愿抽身回去。是不是。
新阳光用温乎乎的脸，蹭我的脸。她轻轻吆喝我，起来吧。
我起床了。朝阳观门前水田里，周木、陶英已开始干活了。
两口已六十九、七十岁了。如今的作坊村，与其他村子一样，干农活的，是老人。青年人都不要村子，想要也没啥办法。背井离乡讨生活，总不能把村子背上，折叠成钱的模样，装口袋里带走，放蛇皮袋里扛走。
要真能这样，村子早就被叠成各种花样了。
我还没起床时，他们老两口已从宋家垭背来了一背筐苞谷营养坨。一背筐有多少棵苞谷苗，我没数。一拃半高的苞谷苗高高挑挑，细眉细眼，肤色发亮，像周木家早年间出落得水灵灵的两个女娃子。
那时，有人劝我说一个回来做媳妇。我害羞，说讨媳妇是多丑的事。后来我又长了几年，觉得说媳妇是多美的事。我后悔死了。边挖田边想，只要能天天摸上媳妇大腿，这生就美滋滋了。等到这时，两姑娘早让别人说走了。不过，这会儿我也不感到很可惜了。我看上了另一家的女娃子。起因是，那天下午，我从她门口经过，她冲我笑了一下。只一下下。从这会儿起，我整个村庄的花儿齐刷刷地开了。
当时也是春天，油菜花最应景，全部在这天为我打开了。这是多大的阵势。我晚上睡不着觉，抓笔为她写了一首诗，还像模像样的，不信你们看看：
油菜花儿
春天的下午
没有风
也没邀上太阳
我不想惊动你们
就看油菜花了
我承认
说没有香气是假的
似有似无
像看一件东西
近大远小
还有些暧昧
一旁的胡豆花
和我一个姓氏
我看她，紫色的眼睑里
总是眨着
黑色的眼睛
调皮得就像一个屋场里
周明明
那双大眼仁儿
睫毛闪动
我早已飞过对面那座最长的岭
我差点忘记说油菜花儿了
她一定是晚上开的
我没开玩笑
今天看她时
她大朵大朵的花
比脚下的叶还细致
密密麻麻的心事
被一朵朵花儿说破了
这事儿，风一定帮了忙
风不长形状
风开不出颜色
隔壁泥墙
一个名叫栀子的姑娘
是在那个下午长大的
我确定
她脸上的红云儿
被一朵朵花儿说破
我望她一眼
花开一朵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
……跟你说到动情处，我又跑远了，总是忍不住。
算了，不瞎写了，我回来。
我能想象，随着周木脚步的晃动，清晨山路上，一群苞谷苗在背筐里颠倒、嬉笑的样子。像群咯咯笑的女娃娃。一个须发半白的老人，攒足劲儿，背一群调皮女娃娃，多有意思。
我知道周木背起来有多吃力。他不背谁背呢。儿子离开村子好多年没回来了。怎不能让老伴儿背吧。
这是我们门口的田，为了方便我们过路，周木两口子把背篓、打杵、背筐、半包肥料一字排开，放在路坎儿上，不再放在路中间。他俩弯腰，在田间开始栽苞谷苗了。
新太阳是鹅黄色的。嫩得像蛋黄在流动。一仰脖，一吸气，可以喝肚里去。这样明朗的阳光，所有东西会生出一个明朗影子。像盖印章，像揭拓片。
我家三间房的影子，伸进了对面菜园。人字形屋顶，像张翅飞起来的黑老鸹；堂屋门口，那棵父亲种下的柏树，影子探头探脑的，伸到了沟那边，像我写字的大毛笔；周木的背篓、打杵、背筐、肥料口袋在路上也长了影子；背筐里，一棵棵还没来得及栽下的苞谷苗，向地里扎下了影子的根，一股股生长的劲儿从影子里爬上来，钻出地皮，滋滋地响；周木老两口的影子扁扁的，长长的，比他俩身子骨直多了。每天清晨，新阳光把他们身子拉一拉，扳一扳，他们的身子骨就硬朗一大截，挺直一大截，这是他们赶早出坡干活的原因。
在朝阳观，清晨是专为生影子预设的一段时光。天上呼地飞过一只麻雀，水田里立马投一个影子。麻雀觉得水田就是镜子，它不时来照照。别说这些大东西，小到一棵小草，一条蚂蚁腿，一只偷偷越狱出来的老鼠的胡须，都在清晨生有它的影子。
清晨的阳光是从东到西的，啥东西也是背东向西站着，卧着，走着。猫按这方向跳，狗按这方向睡，鸡按这方向刨虫，蚂蚁按这方向爬，人按这方向干活，一对蜻蜓肚贴着尾拧在一起飞翔，也按这方向做着爱的活儿。
看看，周木与陶英，也背东向西，按这方向弓着身子载苞谷苗。
在朝阳观的清晨，一切都不能迎着太阳。这样影子会夭折掉。新阳光是从东西的背后，照进它的前面，完成一条条光的穿透，再生下一个个影子的。
这些影子，天天生，天天长，时间久了，会扎下根，繁衍下去。像我家三间房对面的菜园，挖起来就格外费劲。我亲手挖过这块田多遍，老想不通这个道理。有一天清晨，我又扛起挖锄下到地时，阴在了三间房子的影子里。我转过身，眯眼望了望太阳，又回头望了望三间房黑老鸹样的影子，豁然想明白了。原来菜园里全是影子扎的根。
不全是影子，时间久了，朝阳观的很多东西都扎下了根。每年春天，横磨山顶上，那颗最亮的星子扎了根。庙包山上，那几堵残缺老土墙扎了根，风风雨雨，一百年两百年，蹲那里不会倒。有年夏天，稻场一角天空上，那块黑云扎了根，不下雨糊弄人不说，还天天赖在那里不走……
须发半白的周木老两口扎了根。他们手中的苞谷苗扎了根。时间不紧不慢，在朝阳观扎了根……
就这些。
作者简介：
胡兴法，男，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秭归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文学院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心理咨询师。在《小说月刊》《北方文学》《莽原》《散文诗世界》《山西文学》《骏马》《南方文学》《天池小小说》《躬耕》《青年作家》《中国校园文学》《做人与处世》《火花》《散文百家》《中外文艺》《工人日报》《羊城晚报》《新民晚报》《湖北日报》《内蒙古日报》《西藏日报》《新西兰先驱报》《中国教师报》《南方日报》等四百余家报纸志发表文学作品280多万字。作品获得全国报纸副刊二等奖、重点文艺精品创作扶持等各级名类奖项。作品入选多种文本文集。出版有长篇小说《我的作坊村》，散文集《风雨中的板车》等。撰写村志3部，指导学生发表文章50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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