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农村，每家每户都少不了置些坛坛罐罐，用来储存东西，我家也是如此。
这些坛坛罐罐都是陶器，多是从周边窑厂烧制都是。不用花什么钱，但经久耐用。有了它们，装储东西就方便多了。坛坛罐罐只是大体叫法，细分的话，名称很多。比如，小的叫罐，大一些的是坛，再大的便是瓮和缸。罐和坛除了大小不同，形状差不多，身子都是圆的，口子收得小。不过很多罐都有鋬的，有的还左右两个对称，就像人的两只耳朵，因此又叫耳，既方便，又美观。瓮则是放大版的坛，不过它的口子要开得大些，东西放进去方便。最大的便是缸了，它是敞口的，上面大，底下小。这只是大体而言，没有绝对的界限，以人们习惯的称呼为准。
罐的体型最小，数量也少，只有油罐和茶罐。对我来说，印象最深的是家里的那只老油罐，用来装油炒菜的。老油罐像个葫芦，一边有鋬，一边是嘴。平时放在碗橱的角落里，炒菜放油时，会有点把顺着罐嘴流到罐底，于是把小油罐座在一只蓝边菜碗中，以免弄脏。它几乎天天陪着我家的人，虽然是灰褐色，因为长久装油而变得通身发亮，看上去十分亲切。茶罐就要大多了，也是灰褐色的，也有鋬有嘴。泡满一罐茶，一家人可以喝一整天。那时母亲泡的多是菊花茶，或是用自家做的粗茶叶泡茶。从外面干活回来，酾上满满一碗，几口便喝到肚子里，特别是舒爽。那也就是所谓的“牛饮”吧。后来看到精致的茶具，我便想起家中的老茶罐。正是因为习惯了“牛饮”，我身上一直保持着那份土气，品茶之类高雅的活动，总是适应不了。
缸也不多，最重要的就是那口大水缸，可以装四五担水。因为用了很多年，通身显得有些灰暗。那时每天清早，父亲都会挑着水桶，到屋角头的水井把水挑来，倒在大水缸里。水缸满了，便把水桶到挂在水缸边上的两个木桩上，而扁担则放在一旁的厨角里。这样，褐色的水桶伴着灰暗的大水缸，显得朴实而厚重。母亲舀水煮饭、炒菜、洗碗，还有煮猪潲等。一天下来，一大缸水用得差不多了。到了十二三岁时，我也开始挑水。力气不足，便挑半桶，后来慢慢可以挑一满桶了。只是我力气毕竟还是差了点，有一次倒水时，力度没有掌握好，水桶把水缸磕出一道微微的裂缝，有点漏水。如买过一个大水缸，要花不少钱。那时生活困难，家里哪舍得。于是父亲做了一个大篾圈，紧紧套在水缸口上。虽然还有点渗水，但非常小了，可以凑合着用。
除了这口大水缸，还有一些小点的缸，是用来装一些农产品。父亲和母亲非常勤劳，一年下来，要种很多东西。单是豆子就有很多种，如黄豆、黑豆、绿豆、饭豆、米豆等。还有花生、板栗，以及豆角干、萝卜丝、薯粉、葛粉、粉皮等等。这些东西装到缸里，盖上木盖，既可以保持干燥，又可以防止老鼠偷吃。不仅如此，母亲还用这些缸来浸咸鸭蛋。母亲养了很多鸭子，下的蛋自然多。平时卖一些，更多的是用盐水浸泡成咸鸭蛋。
家里还有几口瓮。不过我们不叫瓮，上面印有古钱币图案，因而叫大钱坛。那些大钱坛真的很大，可以装下两担稻谷。它们放在大堂楼上的内墙壁下，一字排开，很有气势。这些大钱坛有特殊的用途，平时一般用来装稻谷、粉皮，到了年底请人酿酒时，便用来装酒糟。
最多的是坛，因为口子较小，一般用来装油。油对我们老百姓那可太重要了，如果没有油，日子那就过得寡淡寡淡的。因为父亲母亲的勤劳，我家的几只大油缸都装得满满的。除了猪油装在缸里，茶油、菜油都装在坛子里。另外，酒也装在坛子里。当然，这酒是自家酿纸的谷烧。那时经济条件不好，都是自家用谷酿酒。父亲喜欢喝点酒，每年要用一二百斤稻谷酿酒，可以酿上百斤谷烧，要用两三个坛子装。
我还小时，家里比较困难。在我们村里，能有我们家这么多坛坛罐罐的，没有几家。从某个意义上说，这也是家里一笔不少的财产。正因如此，母亲对这些坛坛罐罐特别有感情。她非常爱惜这些坛坛罐罐，并以此为豪，尤其是家里几口大钱坛。那是她和父亲花了很大价钱和力气，从很远的窑场买来的。全村只有我家有，这让母亲感到特别骄傲。不妙的是，其中一只装东西时，不小心被打破了，为此母亲着实难过了好几天。
老家的坛坛罐罐给我留下了很多美好回忆。我至今记得，要炒菜了，老油罐没有油了，母亲便说：“双喜，去楼上装罐油来。”来客人了，没有什么菜。母亲便说：“双喜，去楼上的缸里捞两个咸鸭蛋来。”而父亲则把酒壶给我，要我去楼上倒酒。
那些坛罐，因为密封性好，除了农产品，母亲还经常把米糖、麻糖、花生糖以及爆米花、炒熟的花生等吃的东西装在里面。这些都是很好的零食，我去上学时，口袋经常装得满满的，让其他伙伴艳羡不已。正因如此，我也喜欢这些坛坛罐罐。
当然，我最喜欢的是那几口大钱坛。小伙伴来玩时，我们玩捉迷藏。大钱坛那么大，我便钻到里面，盖上盖子，让他们着实好找，实在太有意思了！因而，我更喜欢大钱坛空的时候。但是那时哪里知道，一旦这些大钱坛一直空着，也就意味着日子过得有些艰难了。是呀！只要坛坛罐罐装满了，日子才会过得踏实。从这一点来说，这些坛坛罐罐对我们有着特殊的意义。
但是，要把这些坛坛罐罐一一装满，那得付出多少辛劳！那时候的农村，春种夏耘，秋收冬藏，忙了田里忙地里。即使农闲的时候，也要想点其他活计来。在我印象中，那时父亲母亲很少有闲的时候。到了农作物都收起了的冬天，便到大山界上采摘些尖栗来，晒干炒熟，用来过年待客。好的年成，可以采摘到一两皮箩，晒干后可以装满一大钱坛。采摘尖栗非常辛苦，天还没亮便要出发，天黑了很久才赶回家。中饭吃点带的干粮，手掌手臂往往被栗球的尖刺扎得到处是伤痕。只是这些生活中的艰辛，多年以后我才体会到。
家中的坛坛罐罐好不容易装满，便渐渐用空。用空之后，又再次装满。时光在坛罐的空满轮回里悄然流逝，家中的坛坛罐罐几乎年年都是那样，而我却不知不觉长大了。后来我先后考上师范、大学，在城里工作，还买了房子。除了过年过节，平时回家不多，和那些坛坛罐罐的接触自然也就少了。不过，我依然经常想起那些坛坛罐罐带给我的美好回忆。
如今，家里的日子也越来越好，再也不愁吃穿。那些坛坛罐罐虽然还是用来储存东西，但远没有当年那么重要了。父亲过世多年，母亲越来越老，不能再像当年那样辛勤劳作。而我又离开了农村，没有从事耕作，家里的农产品自然也就少了。没有什么东西储存，那些坛坛罐罐大多时间是空的。尽管如此，每次回家，我都会去看看那些坛坛罐罐。看到它们大都空空如也，想起那些空满轮回的时光，我的心也空荡荡的。
其实，就算我不离开农村，依旧在乡下务农，恐怕也很难用上那些坛坛罐罐。如今，村里绝大多人做了新房子，原来的砖木结构，换成了现在的钢筋水泥。不仅房屋结构变了，更主要的是农村的生活方式在悄悄嬗变。年轻人大多在外面打工，留下的多是老人孩子。即使在家里锄田种地，也不像当年那样辛苦，什么东西都靠自己种，一年到头忙个不停。如今只要挣到了钱，需要什么，随时可以在市场买到。那些用来储存东西的坛坛罐罐，真的很难派上用场了。
母亲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大不如前。如何安置这些坛坛罐罐，成了她的一大心病。为此母亲常常慨叹道：“你在城里买了房子，哪有地方放这些坛坛罐罐，不如送人家算了”。母亲尽管这样说，但她哪舍得送人。这些坛坛罐罐，留下了她和父亲辛苦的劳作的深深印记，是他们操持生活的生动见证，早已超出了储存用具的意义。
前两年，我也在乡下做过了房子，用以将来养老。拆掉老屋时，母亲坚持要求留下一间，用来堆放那些坛坛罐罐。并且再三交代，她老了以后，千万不要丢掉这些坛坛罐罐。别看它们现在没有什么用，也许有一天用得着呢！
为了让我好好存着这些坛坛罐罐，母亲可谓用心良苦。其实，即使母亲不交代，我也不会丢弃这些坛坛罐罐，不管将来是否用得着。对我来说，那些空满轮回的时光虽然早已渐行渐远，但留着这些坛坛罐罐，便留住了不尽的念想。还有什么比这更为珍贵的呢！
作者简介：
谢飞鹏：本名谢章成，1971年11月生，江西武宁人；中国小说学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小小说月刊》签约作家。已在《小小说月刊》《短篇小说》《微型小说选刊》《延河》《散文选刊》《诗潮》《中华诗词》以及《人民日报》《世界日报》等公开纸媒发表作品七十余万字。作品收入多个选本，《不要脸》入选“世界华语微型小说年度系列评选·2018年度微型小说排行榜（1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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