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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作家|马仲全:面厂那摊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在洋芋(马铃薯)包谷(玉米)之外,面条被人们视为食物奢侈品,乡下人对它可望而不可即,至于面条加工,只有少数人晓得洒渔河坝子有几个面厂。为了开开“洋荤”,方便社员们家门口就能“换面”,生产队里也想搞点副业来“壮大集体经济”,大约是1968年,生产队长领着人进城,托了不少门子,并把整个队里的积蓄拿出,好不容易购得一台人工手摇擀面机。同时,跑几十里路前往昭通方向的大石厂头道沟,花了不少钱订购两盘红砂大石磨盘;又把队里几个木匠召集拢来,择出最好的木材解成板子,做了一架直径一米多的大木盆揉面,打了两台人工脚踏大木箩柜。得知正在队里搞宣传的有几名工作队员(小学教师)会编篾具,立马砍来竹竿,邀请他们编了两床四五米见方的大篾席子淘晒麦子。派人前往洒渔河,请到一位四十多岁的唐姓师傅教大伙儿擀面。这时,工人们早已确定并齐刷刷到岗——当然,能进面厂当“工人”的,是经队委会反复研究确定的(男子必须有力气并能吃苦耐劳,女的必须是心灵手巧的大姑娘,且多数是跟队干部有关系的)。面厂工人有了,厂长有了,会计也有了,一应工具齐备,连拉磨的几匹大骡子都是精挑细选买来的。负责磨面的几个男子汉已把麦子磨细筛成雪白耀眼的面粉,就等保管员秤盘一响,手摇机器一转,面条便哗哗擀出。而这关键“人物”——保管员,队委会决定的居然是我那不善言辞的父亲大人!

当时的靖安落水洞,七、八十户人家只有近十户“杂姓人”,清一色的刘氏村落,而“杂姓人”中只有我家姓马,其余是白、纳二姓。在村里,我们家要“关系”没关系,要声望无声望,他们之所以选老父当保管员,无非是他有点文化(上世纪六十年代农村文化人还很少),当过阿訇,性格老实善良,不会吃人害人,更不会搞阴谋诡计。能去当一厂之保管员,换作他人,恐怕是“磨尖脑壳”也钻不来,但老实巴交的父亲,不但不高兴,心里还挺怕。以至队干部轮番做工作,他都摇脑壳,一直推辞。这天上午,指导员一踏我家门槛就嚷嚷:“二姐夫(我母亲姓刘,是他的家门姐姐),今天我是三请诸葛亮!面厂啥子都准备好了,就等你这个保管员去称灰面,再不答应我们抬都要把你抬去!”看到这阵势,再推也推不脱,母亲和大姐赶忙在旁帮着劝说。无奈,老父只得心事重重地跟着指导员去了面厂。随着他的秤杆一动,落水洞面条加工厂正式开工!

村子里有了面厂,出门就能换面,随时可以吃面条,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村里人奔走相告,好不欢喜。

那时的面厂,走到哪家都一样:经营不是“卖”,而是“换”,所有人去面厂不是买面条,而是换面条,就是背着一箩麦子,换回一些包好的把把面条,一般是按麦质量,十斤麦子折换七至八斤面条,另外开給厂方加工费(一斤面条角把钱)。本村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吃挂面很方便,如果决定哪顿饭吃面条,甚至打水煨在火上,用盆盆簸簸端着点麦子,到厂里换成活(鲜)面,回家就下锅,一家老小围在桌边吃得喜笑颜开。从举意到吃饱,个吧小时便搞定。然而外地人就不同了,他们来“换面”,必须事先晒干麦子,箩箩筐筐背着来,运气好时,厂里有晒干包好的面条,过过秤,开开钱(加工费),背起面条就返家;如果遇上天气阴沉弄不干面,或者换面人多,即便等上一天也得不到面条,只好让单字变成“欠条”,两手空空回家去,过几天再来取面。父亲是保管员,亦即出纳员,每擀一次面,少则几斤,多则上百斤,每一次都由他过秤;来人换面,也必须由他称麦子、称面条,其余开单、记账便是会计的事了。每天进厂最早、下班最晚的也是他。不然的话,清早生产,他不去称出面粉,拿什么来擀面?而中途若不在场,客户来换面,谁去验麦、过秤、收款?相比擀面的、磨面粉的,虽然劳动强度不算大,但一天到黑都要伺候着,并且连面厂所请师傅的一日三餐都是他伺候。没有人来换面,他还要跟着去擀,真可谓“瞎子打婆娘——松不得手”!

整个面厂,从厂长(生产队干部兼任)到员工,总共十来号人,每天要擀百多两百斤面条,所得报酬也就是队上男、女主要劳力的十来个工分,无非每月让记分员记个全勤,全年所挣工分比种庄稼的社员多一点。开初几年,靖安坝子小麦收成较好,前来换面的人多,面厂加工量大,生产队副业这块收入便高。年关,劳动力强、工分挣得多的人家分红就多。一到分红,当他们两手数着厚厚一叠崭新的“大团结”(人民币拾元钞)时,两眼笑成了豌豆角。劳力少、人口多,特别是娃娃多的人家,年终分红与他们无缘,搞得不好,还会补超支款(倒贴现金给队里)。为了应急,便会把队里分给的小麦脱粒晒干,拿到面厂换了面条,背到集市上出售,弄点钱来补超支款,所剩几个子儿,顺便打几斤盐巴或称两斤牛油来炒菜糊口。

落水洞的面厂,用的是清真寺的房子,因“四清”运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早就把驻寺阿訇一家撵了出去,变成面厂厂房后,除大殿(礼拜场地)外,其余两对面的6间大厢房全被占用,连一个偏舍也用来关推磨骡子。作为保管员的父亲,除白天全天在厂里劳作外,每天晚上还要跟着厂领导“站岗”(看厂房),但因他身体不大好,多数时间就派大哥我俩帮他去值夜班,跟着领导守厂房。每天天黑吃罢晚饭,我们弟兄俩就到厂里守着,过了好久,领导才姗姗而来,如果那师傅小灶的炉火还没封,他都要带着我们在面机上“擂”(压)些厚厚的面块来烤,大口大口吃完面块,这才上铺睡觉,次日上班,也没得哪个晓得我们吃什么。

随着换面人的增多,加之气候不大好,厂里每每欠着面条,或者背来一箩麦子,返回时只能取着几把面,剩余的就欠着,下次来时才能取走。这时,出纳便要在单字上注明取了多少,尚欠几斤。老父生性老实,记性又差,一旦忙起来,就忘了在单子上“打记号”,那些狡猾的家伙,第二次来取面,往往会把单子上所有的面取走,而上次取回去的就被他“赚”了!如此伎俩,被家伙们用了一次又一次,祸根便一次次种下。其他方面,在称出麦子给人家加工时,老父很大意,随时被人钻了空子也全然不知,仓储问题渐渐滋生。

年底清仓盘点,会计账目一出,把人吓了一大跳——麦子、面条差了数百斤,父亲被吓得周身直哆嗦,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一个劲地念叨:我没拿,一斤一两都没拿。生性胆小怕事,口齿原本就很木讷,遇到这种大事,他还能说啥,正可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面厂这档事,没多大功夫就在全村传遍了。社员们去地里出工(劳作),谈论的话题都是这个。好心的人说:拐了,二舅舅(称呼父亲)家吃大亏了,要着赔哟。那些磨尖脑壳想进厂,但因这样那样原因进不去的人嘲笑道:人心隔肚皮呀,还说念经人(老父原是清真寺阿訇)遵守好,还不是照样吃嘛!母亲逢人就解释,连说我父太老实,做事太大意,被人钻了空子,其实家里一颗麦子,一根面条都没沾呀!母亲再解释也无济于事,那些人照说不误。亲戚们听了也很生气,都为我们家里鸣不平,纷纷摇头叹息:我家二姐啊,哪个听你的,照这种样子,二姐夫是“裤裆头抹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了!人太老实,以后就别再去当什么“员”了。

转眼之间,坝子里的小麦开始泛黄,五六寸长的金穗被麦粒压得纷纷低头,一阵风过,整个坝子麦浪滚滚,好一派丰收景象。时间已到农历五月间,家家户户正是青黄不接之时。队长一声令下,社员们开始收割了。

按照惯例,生产队里的庄稼(粮食)一收获,连同秸秆堆在地里就要分到各家各户去“刨青”,其中细粮(稻谷、苞谷、荞子等)部分先分一些给社员,剩下好的则背回队里弄干脱粒,筛、簸干净后背去粮管所交售“爱国粮”,另外薯类如洋芋国家不要,种出多少都统统分给社员。

这年的小麦特别好,割了两天,已经在地里堆成小山,会计算盘珠子一扒拉,几十户人家应得多少随手算出,队里保管员捏着会计开出的条子,一秤秤地称给各家各户。社员们利用公余时间,纷纷去背自家的麦子。同往常一样,大姐也去背我家的麦子,可找遍了一堆堆黄橙橙的麦堆,就是没有一堆我家的名字,大姐急匆匆去问过秤的:格是还没称到我家?保管员瞥了一眼大姐,冷冰冰地说道:你家的?被扣了!欠着面厂恁么多,今年的小麦还不知够不够扣哟。一听这话,大姐气得放声大哭:我们苦了大半年,一根麦秆都分不着,冤枉啊!管你哭不哭,称秤的照样称,背麦的社员一个个忙着往家背麦。母亲闻讯后急忙从家里赶来,边劝边拉大姐:姑娘,你再哭又有啥办法,只怪你父太老实了。大姐泣不成声,边走边骂:啥子断子绝孙的,吃了贪了害我家,你不得好死!

那一年,我家应分的麦子几乎全部被队里扣光,弟兄姊妹们馋了一年的面条……

【作者简介】 

马仲全,笔(网)名“白 水”,回族,1958年10月出生于云南省昭通县靖安区落水洞,1982年1月毕业于云南民族学院中文系,当年参加工作。先后任过镇长、县志办主任、县政协副主席等职务。作品分别在《人民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昭通日报》《民族日报》《中国穆斯林》《海南史志》《回族研究》《云南回族研究》《昭通文学》《昭通作家》《乌蒙论丛》《保山政协》《乌蒙山》《朱提山》《大关文学》《扎西文学》40余家报刊及微信平台发表,系昭通市回族学会副会长、云南回族研究会常务理事、昭通市作协会员、昭通市老科协会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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