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末，我在镇中学读初二的时候，正值香港武打片风靡小镇，我们班里的坏孩子，经常在教室里模仿武打片里的场景，他们甚至组建了一个“蝴蝶帮”，他们蝴蝶帮每一个人手腕处都画了一只蝴蝶，刚开始用铅笔画的，一不小心就擦掉了，后来他们改用钢笔画蝴蝶，我们上课的时候，他们坐在后排就用钢笔在手腕上画蝴蝶，老师好像见惯了他们那种坏孩子，也不想管他们，老师和他们还约法三章：“你们在课堂上只要不捣乱就行。”
蝴蝶帮的同学大多数都是乡下的孩子，他们的父母也知道他们学习不好，经常农忙的时候就不让他们上学了，让他们在家里帮着干活。所以他们逃课也是家常便饭。有时候我们看到他们大摇大摆地离开教室，也不用考试，我们在心里也很羡慕他们。
我那时候偏科严重，期中考试，我的代数、几何和物理都是名列前茅，尤其是代数和几何，曾经考过我们全镇第一名。但是我的英语、语文和政治都不及格，尤其是英语，特别差，如果那些坏孩子参加考试，我可能还考不过他们。我们的英语老师叫梅英，她是城里人，也是我们学校唯一来自城里的教师，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完全没有乡下女人的那种大嗓门，但我不太喜欢她，因为我不喜欢学英语。梅老师长得像林黛玉一样，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梅老师有几次上课的时候，后面的坏孩子捣乱，把梅老师都弄哭了。她不时地拿下近视眼镜，去擦眼泪。整个教室里都是同学们的说笑声，其中也有我的声音。
我知道梅老师近视眼，所以我每次写作业的时候故意写最小的字母，就故意让梅老师看不到。梅老师可能听其他老师说我是学习好的学生，她就把我当成了好孩子，她每次都在课堂上笑着拿出我的作业本，给其他同学看，梅老师还说我的字很工整，很干净。直到考试成绩出来之后，梅老师拿着我的试卷，有些生气地说：“黄廷付，17分。”我笑着从她手里接过试卷，得意地向后扬了一下试卷。后面的那些坏孩子也在喊我，“黄廷付，快过来，这里给你留了位置。”我真的径直走到了后面，坐了下来。我看到梅老师气得摇摇头，她叹了口气，那模样真是恨铁不成钢。
后来我干脆坐到了最后面，上其他课我也不到前面去坐了。和我同桌的是豆油，豆油的真名叫王峰。他之所以叫豆油，还有一段故事。那时候坏孩子主要是成绩不好，他们为了和好孩子区分开来，偷偷地把家里待嫁姐姐的梳头油涂抹在自己的头发上，头发用梳子一分开，真的是油光水滑，连蚂蚁拄拐杖都上不去，这句话是梅老师说的，当时坏孩子问梅老师，“梅老师，你能把那句连蚂蚁拄拐杖都上不去翻译成英语吗？”梅老师当时愣住了，场面有些尴尬，这事让坏孩子们得意好多天。关于梳头油也是让坏孩子引以为傲的地方，因为那时普通人家都没有梳头油。豆油也是坏孩子，可是他家里没有姐姐，所以他家里没有梳头油。有一天他突发奇想，从灶台上的油罐里舀出一勺油抹在自己的头发上，他进教室的时候还觉得挺美的，当时大家看到他的头发，都特别惊讶。只是没过多久就露馅了，他抹得豆油太多了，顺着头发稍往下滴，后排的同学用手接过来闻了一下，便开始笑话他，“王峰，我还以为你家能买得起梳头油呢，原来是豆油，哈哈，笑死人了，豆油。”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学校都知道我们班里有一个坏孩子叫豆油。
豆油虽然是坏孩子，他只是学习差，他从来没有捉弄过女同学，不像其他坏孩子会把癞蛤蟆放到胆小的女生的书包里，等到女生吓得把书包甩出很远，他们坐在后面哈哈大笑。豆油也笑，但他有时候会帮女生把书包捡回来，掏出书包里的癞蛤蟆，再把书包还给女生。其实女生也不会感谢他，因为她们认为豆油和坏孩子是一伙的。豆油对我很好，也很尊重。在他眼里我不是坏孩子，其实在女生眼里我也不是坏孩子，因为我的三门理科成绩能考到290分，比一般同学六门课的成绩还高，我加上语文、英语和政治的总分，在班里还是前十名。所以豆油对我很崇拜，豆油问我要不要画蝴蝶，他说他帮我画。我虽然不怕老师，但是我怕我回家后父亲会揍我。所以我说我不画，我也不入你们的蝴蝶帮，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一个坏孩子。
有一天放学后豆油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廷付，明天上早学来早一点，有好戏看。”我们那时候上早学，经常会去得很早，因为家里也没有闹钟，不知道几点钟，只要听到鸡叫三遍，我们就出发了，所以父母也不管我们。那天早上，我和豆油到学校后，学校大门还没有开，我们从墙头上翻过去，进入学校。我跟在豆油身后，蹑手蹑脚地来到教师的宿舍后面。我们来到一个有灯亮的房间后面，透过没有拉紧的窗帘，我们可以清晰看到床上睡觉的人，我当时吓了一跳，这不是梅老师吗？以前，农村的孩子偷看人睡觉是常有的事情。我们村里只要有人结婚，小伙伴都会趴在窗户边偷听，如果房间里有光亮，我们还会光明正大地偷看。但是偷看老师睡觉，我还是第一次，我当时吓得把脑袋一缩，就跑了。豆油也跟在我后面跑了，我们跑到操场上，才坐下来喘口气。我生气地对豆油说：“豆油，你怎么能干这事呢？那可是我们的老师啊。”豆油嘿嘿地笑着，“我不是好奇城里人是咋睡觉的吗？你不好奇吗？”我当时哑口无言了，说实话我也挺好奇的，但是偷窥梅老师，我还是感觉到良心上有些不安，毕竟她不像农村里的姑娘那样，她是一个那么斯文，那么矜持的女老师呀。
我刚当了三天的坏孩子，我父亲就知道了。因为那天我们班里的坏孩子和其他班的坏孩子因为争篮球场地，放学后约架。豆油对我说，他们放学要去学校后面的松林里打架，让我不要去。我一听要打架，当时特别激动。这可是我作为坏孩子的第一场“战斗”，怎么能错过呢？我笑着对豆油说：“今天是我扬名立万的时候了。”我说完背起书包就往外跑，还在校门口捡到了一根棍子，握在手里。我正准备往松林跑的时候，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黄廷付，干啥去？”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梅老师，我也不理她，继续往前跑。
“你们俩给我站住。”梅老师的声音突然高了很多。
豆油很听话地站住了，我也只好收住脚步。
“快说，你们拿着棍子干什么去？”梅老师的声音很严厉。
“他们要去松林里打架。”豆油一下子全招了。
“你们快带我去，出了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他们双方手里都拿着木棍，好像“战斗”一触即发。梅老师大喊一声：“你们在干什么？都赶紧放下棍子。”他们一看是梅老师，也不当回事，还笑着对梅老师说：“梅老师，现在是放学时间，你管不了我们，你赶紧走吧，别等一会喷你身上血。”
“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来，如果你们不想被抓住，赶紧散了。”梅老师瞪了他们一眼，继续大声说。说实话，我站在梅老师身边，我能听到她的声音里有颤抖的声音。但就是梅老师这句话，把他们唬住了。他们愣了一下，正东张西望时，突然豆油喊了一声，“大家快点跑，警察真来了。”豆油说完真的跑了。那些准备打架的人赶紧丢下棍子，撒腿就跑。松林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我跟在梅老师身后慢慢地走出松林，刚走出不远，我突然看到豆油又跑回来了。我疑惑地问豆油：“真有警察吗？”豆油还没来得及说话，梅老师忍不住笑了，“今天多亏豆油了，不对，我说错了，今天多亏王峰了，要不然还真唬不住他们。他们要打伤了人，咋办呀？”豆油第一次被老师夸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嘿嘿笑着。
我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那个班的坏孩子不服气。他们因为梅老师的介入，要报复梅老师。这也是豆油和我说的。他放学后悄悄地对我说：“今天晚上梅老师有麻烦了。”
“梅老师能有啥麻烦？”
“那个班的坏孩子从社会上找了人来，他们想找梅老师的麻烦。本来我们班的坏孩子还想保护梅老师，他们一听说社会上有人来，都吓跑了。”
我回到家，心里还在想着梅老师晚上会不会被欺负的事情，晚上吃饭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我父亲摸了摸我的额头，问我怎么了。我想了又想，还是把豆油跟我说梅老师晚上会被欺负的事情告诉了我父亲。我父亲一听，气得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这些熊孩子真的无法无天了。”父亲站起来，拉着我就往外走，“走，咱们去学校。”父亲是一名退伍军人，他办起事来从不拖泥带水。父亲骑上自行车带着我，飞快地向学校驶去。我领着父亲直接走到梅老师的那间单身宿舍，梅老师刚煮好面条，她看到我们来了，特别惊讶。父亲笑着对梅老师说：“梅老师，我是黄廷付的爸爸，我们早就想请您到家里吃顿饭，一直忙地里的农活，没有时间，您别怪。”
“黄廷付爸爸，您客气了。说实话，我本来最近几天想去你们家家访的，黄廷付最近思想上有些变化，我需要和您们沟通一下。”
“那太好了，就今天吧。我平时太忙，我也不是太了解黄廷付的事情，他妈妈比较了解，您今天去家访，和他妈妈多聊聊。”
“那行，我吃了饭就去。”
“梅老师，别吃了，我们家也做好饭了，都是粗茶淡饭，您要不嫌弃，就去凑合着吃点。”
“这不好吧？”梅老师笑着摆摆手。
“梅老师，您别太客气了，我也不去街上买菜，家里有啥就吃啥，行吧？”
“那好吧，我收拾一下。”
那天晚上梅老师和我父母聊了很多，她晚上和我姐姐一起睡的。自始至终没有人告诉梅老师晚上她如果在学校就可能会被欺负的事情。第二天早上，梅老师要骑自行车带着我去上学，我怕被同学看到，就说要等同学一起去学校，她也没再坚持。
我刚到学校就碰到豆油了。他说：“昨天晚上梅老师的房间被人撬开了，还好梅老师不在屋里，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梅老师已经报警了，警察都在梅老师的屋里。”我点了点头，默默地往教室走去。此时还没有上课，同学们都在议论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们也都在庆幸梅老师总算躲过一劫。
上午刚放学，我父亲黑着脸走进教室，他二话没说，把我从后排的座位上拽起来就往外走。我当时吓坏了，差点哭出声来。父亲把我拉到老师的办公室，我看到只有梅老师一个人在那里，我低着头，也不敢说话。
梅老师对我父亲说：“黄廷付爸爸，昨天晚上的事情非常感谢您。如果不是您及时把我喊到您家，后果真不敢想象啊！”
“没啥，梅老师别放在心上，今后多注意安全就好了。要不是这坏孩子和我说，我也不知道事情会有那么严重。”
“您别这么说，我一直都认为黄廷付不是一个坏孩子，他只是偏科太严重了，产生厌学心理。如果下学期升入初三，那几科成绩也很难跟上去，到时候考高中也会很难。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在本校留级，另外一个就是转学，或许可以改变他目前的状况。”梅老师的声音很轻，但我听起来却很清楚。
最后我父亲听从梅老师的建议，在梅老师的帮助下，我转入了县城的中学，继续读初二。那是一个好学校，班里也有学习差的学生，但是没有坏孩子，慢慢地我也变成了好孩子。两年之后我顺利地考上了高中。
我上高中的一个暑假，曾经见过豆油。那天我坐在门口乘凉，刚好看到他骑着自行车路过，自行车后面有一个特制的篮子，篮子刚好可以套在自行车后座上。我问他干啥呢？他笑着说：“我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现在收酒瓶卖。”我听了他的话，赶紧起身去屋里捡了几个酒瓶，放到他自行车后座上的篮子里。他要掏钱给我，我拦住了他。我让他进屋里喝水，他摇摇头，“我得趁着现在天不太热，赶紧去收酒瓶了。”说完他就骑着自行车走了，从那以后我也没有再见过他。后来听其他同学说豆油在外面开了一个废品收购站，也赚了不少钱。
我从离开镇中学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梅老师，我也去过镇中学，那时候梅老师已经调到别的县城工作了。转眼间已经过了30多年，我眼前时常还会浮现出梅老师戴着眼镜的模样。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现在回想起来，她的声音却是那么好听。
作者简介：
黄廷付，安徽省利辛县人，农民工。安徽省作协会员，安徽文学院第八届青研班学员。有作品发表于《工人日报》《新民晚报》《安徽日报》《特别关注》等报刊杂志。
《百姓文社》《作家文学》《散文杂志社》 纸刊选稿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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