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
7
月
10
日
此心安处是吾乡
我的故乡是儿孙的故乡吗？儿孙们都说，不是。如果不是，他们的故乡又在哪里？这个问题一度困扰过我。
我的故乡通俗点说老家，在黄河北岸一个叫桃园的小村庄，与济南是隔河相望，父辈们去趟省府却要渡船而过。老家的名字好听，充满诗情画意，只是徒有虚名——我问过爷爷，村里咋的连棵桃树都看不见，桃园究竟在哪里？他说，自己也不曾听说过有什么桃园，这或许是很遥远的事了。我五、六岁的时候回过几次老家，每次住上十天半月的，也就是这仅有的几次，把我对故乡的全部感情，都留在了那里。那时的桃园与四周的村庄一样，被肆意的沙尘和白花花的盐碱地包围着，地里的庄稼稀疏且弱黄，说不上哪一年还会闹场洪灾，搞的大秋颗粒不收。老家的日子过得清贫，爷爷给我做的最好饭食，是用平日舍不得吃的带糠谷面贴几个饼子，他老人家每顿的主食是菜窝头。到了晚上一片漆黑，村子里沉寂，偶尔有几声狗吠，油灯下，识不了几个字的爷爷，给我絮叨忠厚为本、勤耕继世的老理儿……
许多人的迁徒与故乡有关，父亲也是一样。他17岁离开桃园去济南当学徒，这次迁徒是为着去城市寻找饱饭，是迫不得已的事情。这如同今天的人口流动着，奔波着，渴望到一个好的去处，盼望着过上一种舒适的生活。父亲离开故乡，隔段时间就回去，老家还是他固定的窝巢，游子的归宿，直至他因病早逝，携着一生的记忆叶落归根，魂归故里。
父亲为着铁路工作而几次迁徒，我们一家人就被动地流落异乡了，便让我有了他乡之外的故乡，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小城兖州。依照常理，人对故乡的感情是难以割断，而且会越来越萦绕在意识的深处，形成不断的梦境。但是，自从岁月将祖父带走了，将父亲带走了，老家没有了亲人，老屋、院落相继倒塌，那里没有什么牵挂的事情，就变成一处无凭无据的所在。此后的几十年，我就再也没有回过故乡,我曾想回去，但无人做伴，到底是没有回去。就在兖州一门心思地忙家庭，忙工作，忙得不亦乐乎，故乡的观念慢慢淡薄，渐行渐远，甚至很少再去触及故乡这个概念。故乡被甩在身后，对她没有了应用的情感。
古老又时尚的乡愁，是不需要激活的，它是一枚绽放在人们灵魂深处的奇葩。如今，我岁数大了，已是满脸皱纹头顶华发，当一个人坐在自家的晾台，静静地看着飞鸟，望着浮云，思念故乡的心境会油然而生，且日渐浓烈起来，恰如张明敏在《故乡》中所唱：“在这静静的黑夜里，故乡，故乡我想起它。在这悠悠的小河畔，故乡，故乡我想起它。故乡，我亲爱的故乡，高山青，绿水长；长相忆，永难忘……”我默默地在想，北方的那个桃园村不知变成了什么模样，在城镇化洗礼下，那里还有没有大树、湾塘、龙王庙？那里是否已空巢化，自然和历史的纹理是否还在延续？想着想着，生出几分惆怅：“行了很多路”的我，咋的就遗忘了故乡的许多风候和人物，丢失了很多来自故土的习俗与传承，成了如今普存的“异乡人”？惆怅归惆怅，其实，我的故乡，我的根永远都在那里，不管我是否思念她，她对我一无所求。
要说我还记得故乡在哪里，还有乡情、乡思、乡恋，那么，儿女们对故乡又是怎样认识？她们也有乡愁吗？我问过儿子：“知道你是哪里人，故乡又在哪里吗？”故乡？老家？他一脸的茫然，全然没有回答。上高中的孙女抢着说：“我看过一些写故乡的文章，都把故乡定义在了出生地，如此说来，我的故乡就在兖州，还有我爸爸。”儿子在一旁点点头，“你说的老家是祖籍，和故乡不是一个概念。”儿孙们都觉得自己出生在兖州，这里是自己生命的来源，是故乡位置。这倒是应了宋代大诗人苏轼的论说：“此心安处是吾乡”。说的是你身心安放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故乡。
看看眼下人口大流动的状况，许多漂流在外的异乡人，在异乡停留久了，渐渐地心生爱恋，一番拼搏，然后有了自己温暖的家，就融入异乡，与之无法割舍，“日久他乡即故乡。”回不去的故乡则成了远方。儿孙们把兖州认可为自己的故乡，把自己的根留在这拥抱成永远的小城，何尝不是打破传统认识的藩篱，但也是对一种新的创造的认可，我很是释然与赞许。于我而言，心之所系，情之所牵的黄河北岸的那个小村庄桃园，或许不再具象为我目睹的现实，让自己成了故乡的“孤儿”，只能像蚕一样，把自己紧紧地封闭起来，在坚韧的茧内咀嚼那段让人难以忘怀的过往。“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所幸，我还有成长之地、归宿所在的兖州这片热土，她是我的第二故乡，我的身心已踏踏实实地安放在了这里。
荒草萋萋荒王陵
--邹城鲁王陵小游记
已是人间四月了，春阳高照，天蓝云淡，让屈倦了一冬的我流溢着踏青赏景的情趣。恰好趁着双休日，朋友老杜约我去邹城东北的荒王陵，涉足探秘。放下生活的琐碎，一大早，便兴致勃勃地驾车从104国道向南行驶，景点离居住的小城不足30公里，路途很是便捷。
荒王陵究竟是一座怎样的陵？我不知道，来之前又没做功课。坐在车上琢磨着“荒王陵”三个字，有些怪怪的。“陵”，好理解，为帝王的坟墓，有其“专用的升天通道”的意思，比如秦始皇陵、明十三陵、明孝陵、慈禧的定东陵。而这个帝王咋的带着个“荒”的封号进了陵墓？虽然不知原委，并没好意思开口请教老杜。
一下车，清新的山风裹挟着一股泥土的芳香，扑面而来，暖阳沐浴着脸颊，仿佛有了味道，温润香甜。放眼望去，一片绿意或浓或淡泛起，让我们顿感心身舒畅。带着课题，我们拾步来到三座翼然并列的门洞式陵门，抬头端望，中门的坊额上书有“荒王陵”三个鎏金大字。进入陵园的院落，红墙硫瓦，松柏拥翠，神秘幽静，气象肃穆，只是偌大的院子，空旷寂寥，人气萧瑟，少有几个游客，或许是恰逢旅游淡季的缘故吧！
看陵园文字简介，知道了些许原委。荒王陵,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子朱檀及其嫔妃戈氏的陵墓区，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朱檀，洪武三年(1370年)出生,生母是朱元璋宠爱的姬妾——郭宁妃，出生两个月就被封为鲁王，封地在兖州府。朱檀长大后迎娶了开国功臣汤和之女为鲁王妃，15岁时，有舅舅郭英护送来到藩国兖州，入住父亲为他修建的豪华宫殿。据《明史》载，朱檀“谦恭下士，博学多识，好文礼士，善诗歌。”岂料，这位手握一方权柄的鲁王，脱离了父亲的掌控，不再吟诗抚琴，谈儒论道，整日声色犬马，寻欢作乐，还痴迷上道家术士的长生不老之巫术，终日焚香诵经，烧炼“仙丹”，结果“饵金石药，毒发伤目,”洪武二十二年十二月，年仅19岁便中邪薨逝，是朱元璋26个儿子中第一个就籓后去世的。明太祖在痛失爱子之余，对朱檀的荒唐行为，很是气恼，连声叹道“荒唐！荒唐！荒唐至极。”在谥册中有“……夫何之国以来，昵比匪人，怠于政事，屡尝屈法。伸恩冀省厥咎，乃复不知爱身之道，以致夭折……”的谴责，就給其给之恶谥：“荒”，史称鲁荒王。
虽然，谥号占了个“荒”字，朱元璋还是派钦天监选了九龙山南邻的这块上好风水之地，这里居高临下，向阳濒水，藏风聚气，又派舅舅郭英大兴土木，花了四年的时间，营造了规制宏大、体系比较完整的一座皇家陵寝建筑群。建筑分为两部分，南北走向背山面南，南側爲宗廟式建筑，是祭拜场所，主要有：御桥、陵门、二门、享殿和明楼等。北側是陵寢墓穴，依山开凿。
漫步陵园中轴线的神道，迎面而立的是歇山飞檐式的陵门，门后面当年祭祀朱檀的享殿已倾圮，尚有的26根柱础屹立在那里，足见它的宏大。往前走，映入眼帘的是陵墓的标志性建筑——明楼，它建在砖石结构的方城之上，飞檐凌空，四面辟门，回廊相绕，壮观大气。我想拾级而上，一览陵区风光，只是，一扇栅栏铁门，谢绝了极目远眺。
“欲求墓中真文物，须往宫里地下走”。绕过明楼，看到在石崖垒砌的一面墙上，阴刻着“地宫”二个大字，这里就是朱檀王灵的安息之地。它依山开凿，分前后两室，平面呈“T”字形。走进地宫洞开的铁门，墓道外高里低呈斜坡状，伴着昏暗的灯光，一股潮湿和阴冷扑面而来，阴森森的，仿佛穿行在历史的隧道。过墓道两侧的龛室，来到洞穴尽头的后室，室里幽暗、萧森、凄楚，让人心里觉得压抑、悲戚、沉重，没看见陈列的陪葬品，只是棺床之上放置着朱漆棺椁。从陵园入口处陈列的资料中已得知，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对朱檀墓进行了有计划的发掘，出土各类文物1300余件，其中600余件作为朱檀墓出土文物精品，在山东博物馆展出，有些都是孤品，像当世仅存的亲王冕冠——九旒冕、九缝皮弁，可谓身后留下了一座不折不扣的“国家宝藏”。站立了片刻，我们就转身往洞口返去，当阳光扑面而来，时空似乎从那段荒唐而富有悲剧色彩的历史，一下子又跨越回今天。
往前走在山间大道上，山风习习，鸟鸣嘁嘁，向南颔首相望，大小山峰对峙，升腾着一种莫名的力量，我的心灵有一种虔诚和崇拜。已是艳阳当午了，我们返回到镶金绘彩的陵园正门，环顾这片碧色参天的王陵，于萧杀静寂之中，朋友老杜不由发出感叹：明楼的华贵，松涛的悲鸣，遮掩不住历史对这位荒王的遗憾、嘲笑，留给后世的只有警示和伤愁！我在一旁也附和着：这位聪慧博学、风华正茂的藩王，当年若不是如此的荒唐，兴许还能干出点事业，让大明的历史改写上几笔呢！他点点头，又是一声感叹：“逝者如斯，时过境迁”。
作者简介：
张洪志，山东省作协会员，铁路退休。诸多散文、随笔发表在多家省部级报刊上，有些作品收录于《千年人文兴隆庄》（中国文史出版社）、《兖州散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等书籍；并出版个人散文集《岁月留痕》（中国戏剧出版社），曾获双曜文学奖。
SUMMER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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