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升起的地方
那时，我当老师的小镇
住着几百户山里人家
每当天蒙蒙亮，炊烟就会次第升起
每一缕白都随风而动
相互搀扶，又互不干扰
就像山里人粘满白桦味的日子
每一户都有个小院
松木杆夹的院墙爬满了豆角黄瓜
牵牛花，也爬满了月亮张望的眼神
清晨骑着自行车从小巷穿过
总有打不完的招呼
问不完的早安，看不够的笑脸
上山的队伍大多是知青
头上炊烟袅袅，足下脚步咚咚
像一队队走在云雾里的神
而此刻，小镇已还给了松风 岚霭
和梅花鹿 飞龙鸟，炊烟也飘成了
淡蓝色的往事，飘成了怀想的歌谣
我的思念是蓝的
抱起三十年前的一摞蓝皮教案
才知道，那些白笔黑板之间的日子
还在我的心底种着一片勿忘我
那时，讲台上我是一瓢泉水
家访中，叮当作响的老永久
象一匹黑骏马，留下一路颠簸的蹄音
讲台下，孩子们仰起葵花般的脸
给了我太阳般的信任和荣耀
我却被高考的潮水带到了山外
站在风中遥望，那山 那水 那情
依旧是蓝色的，就像那叠教案的封面
此刻，归雁正在蓝天写着一撇一捺
用血和肉做笔，以嘶鸣做墨
边写边擦，唯恐辜负了那一片蓝
不知道，我是被它们擦去的哪一个“人”字
钟 声
那时，我在大山里的中学任教
敲钟人是个木匠，钟声就像用尺子量过
每一声正好等于我的两步
当最后一声落地，我正好在讲台立定
我的学生大多是伐木工的孩子
对伐木工出身的我，有着天然的亲近
在钟声中，看他们像小树一样拔节
我也在准备一场可能到来的高考
每夜都在心里敲响一截看不见的铁
有时敲得火星四溅，照亮了寂静的山村
钟声过后，讲台上下，仿佛被木匠
用一根钉子钉在了一起，每个人
都像一条树根，大口吸吮看不见的泉水
当我告别大山，全班学生都站在校门口
轮流敲响大铁钟，为一个背着故乡的人送行
大山的回声
小兴安岭南麓，一半是红松的家
一半是白桦林的领地
人们都叫它大眼睛天使，春风
一吹就吹进了油画，吹进了歌谣
铁一样的骨骼，玉一样的资质
即使做个棋子，也会敲出大山的回声
白皙的皮肤，会赠你一生的皎洁
它们从不告诉你脚下的荒芜
只把美，和花香鸟语同台展出
它们的味道就是月光的味道
唐诗宋词的味道，乡愁的味道
如果你走进林子，所有的眼睛
都会为你送上慈祥或湿漉漉的凝望
或许，就有一双似曾相识
看着看着就会扑上去，喊声“妈”
在山中
那年在故乡的山里采蘑菇
夕阳坐在山顶
像在给最后一个下山的人指路
我和她恰巧遇到了一个蘑菇圈
一柄柄小伞，举着晚霞色的诱惑
让我们又陷入一场收获的狂欢
当我们从暮色里站起来
灰绿色的黄昏已淹没了所有的小路
只有啄木鸟在空谷敲打着木鱼
松涛下，迷路的脚一时成了搁浅的小船
叶露打湿萤火，几只蓝眼睛在叶隙间
闪闪烁烁，夜已织好一张诡谲的大网
一条小河叮叮咚咚，像谁在弹着
一把独弦琴，循声而去，沿着溪流一路
跌跌撞撞，终于靠近了呼声四起的小村
背篓里的贪欲早已还给了大山
我和她也被大山还给了焦灼的一家老小
留给自己的，只有大山沾满苍耳的忠告
草木谣
如果不是从小兴安岭离开
我也会长成一棵老桑芹或水冬瓜
它们是草和树，多像人的名字
老桑芹包饺子，白玉的皮翡翠的馅
每次吃饺子，香味都会飘到大山外
水冬瓜是一种树，挺拔得像个帅小伙
却长不成参天的乔木，只好用来烧火
点上就会腾起火焰，送给我一个暖冬
所有的草木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爆马子，黄菠萝，水曲柳，野丁香
读起来像不像一首长着木纹的歌谣
我爱它们，常坐在它们中间读落日
听诺敏河叮咚的脚铃，野鸽子咕咕的低语
体内也植入了白桦的高洁，红松的风骨
走出大山，常有人向我打听上山的路
鬼针草沾满了裤脚
故乡春旱夏涝，丰收来之不易
远方和诗也愈加贵重
我们骑上自行车，去收割熟透的秋天
几匹掉了漆的骏马
铃声像发自体内的嘶鸣
累了，就坐在地头的牛筋草上
磨刀，抽烟，眺望远处的诺敏河
听蛐蛐讲小时候的故事
大风又起，红高粱和玉米林的
叶子发出纯金的交响
倚着一棵年轻的白桦树
闭上眼睛，听一场盛大的音乐会
牛哞穿过谷子田 大豆地 杂木林
也融入了大自然的合奏
鬼针草沾满裤脚
像要缝合我和泥土的裂缝
蛙鸣声声
故乡搬离了小兴安岭
诺敏河还在，院子的核桃树还在
养殖的林蛙已送给村后的草叶溪
每到黄昏，林蛙都会呐喊般
叫起来，像青歌大赛
更像在呼唤养育过它们的主人
而大山，只留下了花草树木
狍子 梅花鹿 黑熊 野兔和飞龙鸟
那些袅袅炊烟，已成为往事的封底
迁出了葡萄沟，迁出了黑崴子
牵牛花 向日葵和移植的红松 水曲柳
已覆盖了老屋和小学校的遗址
林蛙还在叫，像合唱 对唱 二重唱
更像欢呼，为鸡鸣犬吠的远离
人类的让步，乡亲们的放手
赠我一个夜晚
如果赠我一个夜晚
就回到大山里的老屋
一边听奶奶纳鞋底的刺啦声
一边备战高考
用藏蓝色的笔尖，在白纸上疾书
写下一个不识字的老人
如白桦林黑眼圈一样湿漉漉的凝望
也用一根感恩的纳底绳
把奶奶佝偻的背影
纳进心扉，留给回忆抚摸端详
用小村唯一彻夜不熄的灯盏
照亮一家老小的鼾声
让父亲的叹息，轻如雪花飘落村庄
当黎明来临，我就化为一盏煤油灯
等待黄昏日落，被奶奶再次点亮
作者简介：
王国良，黑龙江大庆人。黑龙江省、中国石油、北大荒作家协会会员。诗文见诸《诗刊》《星星》《诗林》《草堂》《诗潮》《绿风》《中国诗人》《上海诗人》《牡丹》《延河》《辽河》《骏马》等300余家文学期刊。入选《新世纪诗选》等百余种文学选本、2023年诗意中国新春诗会。出版诗集《祖母绿》，有诗被译成英文、德文，编入德国基尔大学教材。
获中国诗歌在线2018中秋诗赛一等奖，2021“三亚杯”全国文学大赛诗歌金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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