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曙辉
我从二十七岁那年开始在一家地方国营企业当采购员。那时候，很辛苦，补助也没几个钱，但任务挺多的。既要为厂子采购一些生产原料，又要推销厂子的产品。
采购的活轻松点，但要采回正宗的、质量好的原料，就要讨价还价，但总能相互商定出办法，订下合同后如期如数地将原料送进厂。最难的是产品推销，那要靠耍嘴皮子的功夫。看人家的脸色，有时还得屈身装“孙子”，但总有成功的，也算不白装，厂领导们也挺满意。
在外跑辛苦的不是睡觉，而是吃饭。睡觉萎缩个地方我就能打呼噜入梦，而吃饭是简单又很难的事，自己找个小吃部对付一顿顿，吃得最多的是大碗面，连汤带水的灌进肚子也能撑出饱嗝来。一年有大半年对不起胃肠，只等满载而归到家里解馋，媳妇做可口饭菜。
一年里我得犯几次胃肠炎，自己的胃肠成为检验一个地方饭店食品卫生状况好坏和当地管理部门责任是否尽到最真实的证据。
后来企业效益不好，采购员是采不进来，又销不出去，厂方设高额奖励也做不下来，自己也得不到多少回报，最不高兴的是媳妇。原来带回点小纪念品讨媳妇喜欢，饭菜能做得多也做得好，夜晚又多一点温柔。可有几次外出半个月两手空空而归，连绩效工资也快没了，媳妇开始在饭菜上“虐待”我，连梦都想靠近媳妇始终不得逞。
媳妇说不当采购员找个靠体力挣大钱的活，自己只尝试了几天，身体就不中用了。这些年在外跑，休息不好再加吃的又差，身子除嘴皮子是硬的，其他都疲软了。
在家休养两个月，媳妇的那一套话一天能磨叽好几遍。原来大半年在外跑，家里就是旅店，是食堂，现在可好，猫在家里不出屋了。
我听后虽然心里不是滋味，还得笑脸相对。我向媳妇举手发誓，挣不着钱不活着回来。
媳妇一听瞪着眼睛走到我面前，别瞎说，我要人，不要钱。
到这时，我的心很暖乎。有媳妇这句话，我还真得出去挣钱，让她活得轻松一点，快乐一点，对得起她陪我这一路走来。当年是她冲破父母的阻力，毅然将自己的美丽献给我这个工厂小小采购员。我们的爱情故事在当时也是挺轰动的。
跨步来到九十年代后几年，厂子面临困难很多，厂长急得脑门上挤满了红疙瘩。立秋天气马上凉快起来，我接到工厂通知开会，急忙赶到厂子，会议室里坐满了好久没见面的工友，主席台长条桌前厂长满脸阴沉，哈拉着大嗓门喊了几句，语调又降下来，声音还有些发颤。
根据上级要求，厂子进行转制。要搞股份制，或者租出去，或者卖出去，原来靠政策补贴养活厂子的日子没了。对大家要一次性发钱，解除劳动关系。
刚说完，台下就炸窝了。有人吵嚷着，铁饭碗终于砸碎了。还有人说，人家别的厂子换个头头还接着干呢。有明白人说，厂子成个人的，咱们得先下岗，再返聘上岗。
坐在我身边的几个工友叽叽喳喳地说啥都有，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嗖”地站起来，扯着嗓门喊，工友们，别吵吵了，不管这厂子归谁，咱们在这里能挣钱养家糊口就行。相信厂子会安排好大家的。
我的这几句话真让大家静了下来，自己暗喜，多年的采购员在外靠耍嘴皮子，今天在家派上用场了。
对，小常说得对。厂子要尽最大努力做好善后工作，让大家满意。
回家的路上，自己想好了和媳妇说话的词。一进家冲着媳妇开嗓就嚷，厂子换头头了，我马上去给新厂长打工了，这回能挣很多钱。我这么说也是有谱的，县里已转制的企业职工待遇不错，像自己有点本事给企业跑供销很吃香的。所以说话心里有底。
媳妇对我说的话没有反应，我心里有点慌，不知她心里怎么想的，但晚饭炒了两个菜，又烫上一壶小烧酒。媳妇脸上没有表情，来，喝点。你下岗了，我我能养活你。你这些年跑外挣的钱我攒了不少，够咱们花几年的。
我看见媳妇眼里的泪花一串串地流下滴进酒盅里。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媳妇，发现媳妇长得真漂亮。当年拼死拼活地追求这个厂花，工友们说我是癞蛤蟆吃上天鹅肉了。但媳妇从没嫌弃过我。我伸手要过她手里的酒盅，一仰脖把酒倒进嘴里，感觉出酒里有泪水的咸味，而酒又从我眼睛里流出来，甜甜的。
重新踏上供销之路的是新厂长带着起步的。这个厂长很年轻，三十五六岁，很有气魄，当厂长前在社会上闯荡多年，显得很老道。
我也体会到，平时跟厂长出去吃饭很简单，但谈生意请对方时却很大方，好酒好菜从不吝啬，场面上的话有软有硬。我佩服小老板，他比我这个常年跑外的老采购员强多了。
元旦前一场大雪，我不能坐车外出，就蹲在家里拢账。这些日子媳妇总夸我个子一米八，浓眉大眼，心也大，做事也靠谱，我暗喜，这两年多没听媳妇夸我了。因为新厂长奖罚分明，大多数人受奖，而我是最高得六千元奖金。原来给公家干时给的都是小钱，这回小老板一炮发这么多，媳妇能不高兴吗。当然她奖励我的还是喝小烧白酒，做春秋大梦。
过去跑外吃饭是凑合，回家里改善生活。当了新厂供销员后，厂里厂外吃喝的场合多了，家吃饭的时候比以前还少了。媳妇见面就唠叨在外一定要注意饮食卫生。
媳妇的一点放纵，使我在外吃喝更多了，冷不丁地回家吃一顿饭，媳妇反到不习惯，自己也感到不自在了。
工厂组织体检，化验血时检出自己转氨酶过高，有患乙肝迹象。媳妇着急了，听说乙肝是黏缠病，得上就不好治愈。大夫说，看看有没有家族史，结果查了三代都没有得此病的，那么就是我在外不定哪一次同哪一位共餐时传染过来的，众人场合也分不清谁是乙肝病毒携带者。
媳妇怕我想不开，安慰我，我不怕传染，以后还是回家吃。媳妇的话中听，家里饭菜就是好吃。自己想，多亏被染上这个病，不然继续在外乱吃乱喝，都忘了家的味道和媳妇的味道。
小老板拿出了他家有专治乙肝的祖传秘方，在媳妇精心调制下，不到半年，我再去检查时转氨酶指标回归正常，乙肝症状已消失。媳妇大喜，我更开心。但媳妇下了死令，不能好了疮疤忘了疼，还是在家吃喝最安全。
那日雨天，我坐在窗前听雨声。想着自己二十多年跑供销，吃了百家饭菜，跑了大半个中国，累疲了腿脚，也没混个一官半职的。实在说，不是没有过当个小官的想法，只是自己常年跑外，和大家接触的太少，大家甚止认为自己干供销是“专款专用”，挪用是浪费人才，还是老老实实地“跑外”吧。再就是媳妇也不让我去花钱费劲拼什么小官。
终于有一天，厂长说不需要我了，四十多岁的我又一次下岗回家。媳妇乐坏了，我有些疑惑，又怕冒失地惹怒她，故作镇静地等她憋不住时主动和我表露。
晚饭还是两个小菜一壶小烧。媳妇笑得很灿烂，“咂”的一声一盅酒进嘴，小手抹了抹嘴巴，眯乎着眼睛很神秘地说，咱们有好事了。
我两眼瞪着她。大舅家姐夫来电话说，他家承包了个大货栈，让咱们去帮忙。
打工？我没加思索地说了一句。
打什么工啊，自己家的事，人家说你是行家，缺你不可。
那？媳妇见我有点犹豫急了。怎么着，还得高薪聘请啊。
不是，那我还得在外吃呀喝呀的。
这回呀，我跟你去，你在哪家就在哪。
媳妇笑得很甜，看得出她对跑供销很热心，也很向往。
好吧，随你心愿，告诉他们，明天动身，做自己家的采购员。
我端起一盅酒倒进嘴里。
屋子里洋溢着欢声笑语。月光透过窗户照进卧室，我和妻子的眼睛里都含着水珠，慢慢地流到了一起。
作者简介
彭曙辉 笔名 《杂家窝铺》 辽宁大学历史专业、中央党校党政班毕业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理事、朝阳市作家协会监事会副监事长、朝阳市散文学会副会长、北票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曾任中共北票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兼市档案局长、档案馆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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