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
一
一九七四年八月。
中午时分的平原小屯杏树湾，燥热空寂，天光耀眼。屯中的道路明晃晃的，园子里的庄稼叶子明晃晃的，低矮破旧黑黄相间的泥土房、高高矮矮灰白色的院墙明晃晃的。
屯子里上学的孩子们大都没有午睡习惯。在家吃完午饭后，便呼朋引伴，聚到屯子西南角，距学校大门外左侧不远处，两间低矮破旧泥土房前，那几株参天白杨的树荫下，大声地吵嚷着，嬉闹着，玩耍着：
羊草垛，插煽刀，你的匹马让我挑，挑哪个，挑红英，红英没在家，下把就是他。你要哪一个？……男孩子们大声叫嚷着，哄笑着。
要二愣子，要二愣子……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小皮球，架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女孩子们稚嫩的数落着，尖声叫嚷着，开心嬉笑着。
那两间低矮破旧的泥土房里的土炕上，佝着瘦弱身形，穿着皱巴巴褪青衣裤，被一波紧挨一波的嬉笑吵闹声弄得辗转反侧的年逾六十的老张头，觉得头胀胀的，心烦烦的，意乱乱的。实在忍受不了了，只好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走出来。
老张头来到同学们中间，用商量的语气说：孩子们啊，你们能不能离这远一点玩。太闹了。大晌午的，想睡一个安稳觉，都不能。
孩子们停下游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把目光都集中在老张头的身上。
满脸横肉，梗着脖子，手插腰，不停地快速地抖动着一条腿的二愣子，乜斜着三角眼，阴阳怪气的说：这地盘是你家的呀，说撵就撵。告诉你，这地盘是生产队的。你没权利哄我们走。
你说的没错，确实是生产队的。既然你知道是生产队的，那就更不应该影响生产队里的老社员睡午觉啊？！老张头知道二愣子难缠，因而特别认真地说。
二愣子看了看老张头手中的拐棍，憋着嘴说：你都不能参加生产队劳动了，就不配享受生产队的待遇了。
你个小兔崽子！老张头嘴唇直哆嗦。
老头骂人喽！咱们就在这儿玩。我们也没在你家院子里玩。这地盘是生产队的，你管不着！
老张头想再说些什么，他努力张了几次嘴巴，却始终没发出声来。他清楚二愣子这小子太野性。自己根本就阻止不了，也就没再说什么。眼睛呆滞的他，缓缓的摇了摇头，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慢慢的转回身，拄着拐棍，勾着身子，一瘸一拐颤巍巍地走回了低矮昏暗的老土屋。
二愣子脸上挂着难以控制的微笑。他振动着紧握拳头的手臂，得意的大声叫嚷：同志们，这场舌战，咱们胜利啦！玩，接着玩！
孩子们像刚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整理队形，继续进行编组，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地玩了起来：
羊草垛，插煽刀，你的匹马让我挑，挑哪个，挑红英，红英没在家，下把就是他。你要哪一个？……男孩子们又开始大声叫嚷起来，哄笑着。
要二愣子，要二愣子……声音依然一浪高过一浪。
小皮球，架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女孩子们也跟着尖声叫嚷起来，嬉笑起来……
只有身材敦实、两眼透着机灵的大憨没有笑。看着老人那吃力佝偻的背影，大憨心里不免一动。
他来到二愣子面前，对二愣子郑重地说，二愣子，咱们在这疙瘩玩，确实影响老人家午休了。明天中午，咱们还是听老师的，在家午睡吧。
就你那胆，抠出来没有蚂蚁胆大。你要是不来玩就算了。
咱们将心比心。换个角度，你要是张爷爷，天天中午在你家门前呜嗷喊叫的，不让你睡个安稳觉，你早就反叫了！大憨强调说。
你可拉倒吧，我才不那么唧唧呢！
大憨见说服不了二愣子，暗自摇了摇头。
二
“铛铛、铛铛”。
晚放学的钟声响过之后，二愣子对磨磨蹭蹭收拾书包的大憨说，大憨，你说你，就那么几本书，咋还收拾个没完没了了。快走呀！
老师让我先留下来，说找我有事，二愣子你先走吧。大憨认真地说。
大憨透过班级的门窗玻璃，见二愣子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一户人家高高的院墙那边，便若无其事地向那两间低矮破旧的泥土房走去。
三
两天后的中午，两间低矮破旧泥土房前，参天白杨的树荫下，孩子们的吵嚷声欢笑声打闹声不减当初，依然是高潮迭起。
正玩得畅快极致，大汗淋漓的时候，老张头拄着拐棍，提了个袋子，颤巍巍地走出了歪歪扭扭的木制院大门。
老张头诚恳地说，大家先别玩了，这大热天，歇一会再玩儿吧！你说，你们开始玩的时候，我觉得特闹听。可是，这时间长了，还习惯了。你们下午一去上课，我还觉得空的唠的。还是这样热闹一点好。为了感谢孩子们给我带来的欢快热闹的场面。从今天开始，我老张头，每人每天发给两根冰棍，犒劳犒劳大家。大家解解渴。每人两根。大憨，你过来给分一下。
大憨急忙说，哎呀，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正好玩的嗓子眼儿直冒烟。大家快来，先到先得，一人两根。
孩子们一见有冰棍吃，蜂拥过来，齐刷刷地伸出手来。
别抢，别抢，一个一个来。大憨嗔怪道。
这个拿两根走了，那个拿两根走了。
有的蹲在树根吃，有的站着吃，有的躺在地上吃。
大家开始议论起来：
这冰棍送的太是时候了。
行，我们吃完之后，会卖力气的。
行，有玩的，又有冰棍吃，我们会尽力的。
我们肯定会热热闹闹的。
吃完冰棍，降了暑热，大家玩得就更来劲儿了。
第二天午饭后，头一天没来的孩子，一听说，在老张头家门前玩，还有冰棍吃，也都急不可待地参与了进来。
孩子们早早地来到了白杨树下，来到了那低矮的泥土房前。
泥土房前又开始热闹了起来。孩子们一边玩，一边时不时的朝平时不屑一眼的那两间低矮破旧的泥土房张望着，张望着。
终于老张头被孩子们盼出来了，手里果然又拿着一个袋子。
老张头把袋子交给了离自己最近的二愣子。让二愣子给分发。并嘱咐：不多不少，一人两根。
二愣子接过袋子，心里十分愉悦。
孩子们一哄而上，仿佛磁铁一样，紧紧地吸在了二愣子周围。
大家一边吃着，一边说着，唠着。
第三天，依然重复着前一天的故事。
第四天，老张头，又被大家盼出来了。他依然让二愣子分。他强调：每人只能分一根。
老张头不好意思的说，家里的零钱，这几天都买冰棍了。如果每天每人两根，自己实在是支付不起。
二愣子埋怨道，咋的，大晌午的，天像下火一样。这一大帮人费劲巴力地为你劳累，为你解闷，为你开心。你却每人只给一根冰棍儿，也太小抠了吧。
长得又黑又矮又胖的老球子，在一边眨巴眨巴两只牛眼，挥动着手中的冰棍说，我看，一根也挺好。
大憨说，只要有一根吃，就行！
二愣子鄙夷地看了看眼前的几位，摇了摇头。
大家开始玩游戏了。原本正常的兴致明显削减了许多。因为在关键的少数孩子身上，滋生了敷衍的心理，开始心不在焉了。
这种心理在传染着、影响着身边的大多数。慢慢的，那些大多数的心里也都慢慢生成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云。
第五天，老张头拄着拐棍颤巍巍的出来了，手里少了那孩子们殷切期盼的袋子。大伙都停下游戏，站在那里冷冷的看着颤巍巍的老张头。
老张头直抱歉，对不起，孩子们，我手头的零钱都用光了，没钱给你们发冰棍了。
二愣子望着身形畏缩的老张头，气愤道，不给买冰棍，咱们就不给他玩。就不让他看热闹。走，上别处玩去！
大憨用手狠劲儿往上推了推黑边高度近视镜，接过话头，走，哪管给一根呢！这样也太不讲究了。咱在这里白费力气，让他白看热闹。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大家伙一气之下，悄然散去。
老张头高声哀求道，孩子们，别走，再玩一会吧！
别想好事了，没有冰棍，谁还给你送热闹！二愣子边走边嚷！
二愣子来到大憨身边悄声地对大憨说：咱们不能白挨一大晌午累。让他老张头抠门儿。明天中午去他家后院子偷他家的香瓜，不能让老张头白占咱一次便宜。
不好吧，都七十来岁的老人了，费劲巴力的，就种那么几垄瓜。咱，还是饶了他吧。
就你心善。有贼心没贼胆。二愣子撇了一下嘴，瞪了大憨一眼。
大憨正儿八经地说，你没听咱们班的老球子说嘛，老张头家的香瓜，头两天就有人去偷。梆硬的生瓜蛋子扔得哪儿都是。这帮小嘎牙子太能祸祸人了。听说，香瓜已经让老张头下药了。老张头特意告诉老球子，说香瓜还没熟，等熟了再给大家摘着吃。你不怕吃中毒呀！
那是，那是，那是怕别人偷他家的香瓜，才这样说。那是在吓唬别人，那是在敲山震虎。二愣子满不在乎地说。
四
第二天中午，低矮的泥土房前，高高的白杨树下，陡然空旷起来，寂静起来。
老张头躺在散发着陈旧土腥味的土炕上，两只眼睛锃亮。他依然辗转反侧。
心想，也许真的习惯了那曾经令他烦躁不已的热闹，那烦躁不已的欢笑，那烦躁不已的喧嚣。
房前确是平静了，平静得让老张头感到特别的窒息。有一种无厘头的闷闷的烦躁又在心头滋生，泛滥。
五
无论大憨怎样阻止，二愣子就是认定非得干上这一票。
二愣子精心设计了一套他认定切实可行的特别行动计划。
二愣子仅率领两个精明强干的特别行动队员铁锤和狗剩，他们头上都戴着用茂密翠绿的柳枝条扎成的厚实浓密的伪装帽。——这是二愣子他们特意模仿前两天在屯子里观看的露天电影《侦察兵》里的小分队的装束。
二愣子纵身一跃，两手紧紧地抓住高高的干打垒泥土墙顶上那干干的特别瓷实的榆木拌障子，双脚迅速奋力蹬墙，犹如猿猴攀枝，三下两下，便轻巧地越上墙头。然后又来一个雁落平沙，轻轻地落在了老张头家，那明显比墙外要矮很多的后园子里。紧接着，弓下身，俯卧在紧靠墙根的豆角架边。
他一路匍匐前行，一路心里默念着：
下定决心去偷瓜，不怕牺牲往里爬，排除万难挑大的，争取胜利拿到家。
越过紫灵灵的茄子垄，穿过红通通的辣椒地，绕过绿莹莹的黄瓜架，便来到了覆盖着繁茂的翠绿枝叶，散发着淡淡的甜香诱人的香瓜地。
二愣子一边慢慢匍匐前行，一边用手轻轻地敲敲这个，用鼻子深深地嗅嗅那个。再仔细察看香瓜的大小、形状、颜色。
挑选瓜果，二愣子那可是行家里手。哪年，二愣子不在他人家的瓜地、果园里暗暗造访过几次。
另外两个特别行动小组成员，也同二愣子一样。战术机动灵活，具有一定的实战能力。
二愣子摘下刚有八分熟的三只香瓜后，便把香瓜放入他脱下来的脏兮兮的白衬衣上，用两只衣袖系好，然后一手掐着袖头，往肩头上一放。紧接着一挥手，三个人速速悄然匍匐撤退。
越过墙头后，三个人就将衣兜里的香瓜，分给预先安排好的明岗暗哨，然后，各自按原计划四下逃散，寻找自己享受香瓜的最好的隐秘地点。
二愣子跑到了不远处的一片矮矮的榆树林里。寻一个隐秘的地方，坐下身形。用衣袖胡乱地擦了擦香瓜，便开始慢慢品尝起来。
虽然只有一个，吃着是觉得有些不过瘾。但是，二愣子心里会情不自禁地叨念着奶奶常说的口头禅：美味不可多摊！好东西要和大家一起分享！
这以前，二愣子就是因为偷瓜，有时行动计划出现了纰漏，有时特别行动小组里的个别队员叛变告密，有时暗哨溜号不忠于职守，二愣子曾被人俘虏过两次。
因此，奶奶也常常耳提面命，苦口婆心的告诉二愣子：到啥时候，也不能走下道。
可是，二愣子在这方面却总是感到特别的矛盾。是收手，是行动。是行动，是收手。有时投入阵地前，二愣子的思想还在激烈交锋。好多次，还是诱惑稍稍占据了上峰。事后，二愣子也没少后悔，可是，一到关键节点上，二愣子就是管控不了自己。
二愣子暗下思忖。这老张头也太抠了。我们付出那么多，他居然一点报酬也不给了。既然这样，只好采取报复行动。电影《龙江颂》上不是有这样一句台词吗，叫堤内损失堤外补。老张头舍不得出那几个冰棍钱。那我就让他堤内没有损失，让他堤外补补！
二愣子吃完香瓜，抬起小臂，用手背轻轻地抹了抹唇沿上那红黄相间的泛着油润的瓜汁后，便仰面躺在榆树毛子下，翘动二郎腿，享受榆树下那斑驳树荫带来的清凉。
几十只大个黑黄色的蚂蚁，来来往往，在二愣子身边不知困倦的忙碌着，时而爬在了二愣子的手臂上，让二愣子感到很是气恼，他不停地撵动着前来进犯的蚂蚁。可是，蚂蚁却前赴后继。二愣子忍无可忍，他用力向密集的蚂蚁聚集地蹬去。一脚捣毁了一个蚂蚁集中营。刹那间，湿润松软的泥土上，白花花的大大小小的蚂蚁蛋，钻来钻去的密密麻麻的蚂蚁，跳入二愣子的视线。没办法，二愣子只好又选择了一块没有蚂蚁的地块。刚躺下身来，几只大个的麻苍蝇飞过来，在二愣子的头顶上盘旋着，在二愣子的耳边鼓噪着。“嗡”“嗡嗡”——单调调皮的嚷着。二愣子皱了皱眉。他用手驱赶着。可是，那苍蝇很执拗，开始戏弄他来。他一停下手臂，一只苍蝇急不可待地降落在了他的嘴角上。在他的嘴角上爬来爬去。弄得二愣子的嘴角痒痒的，心里烦烦的。二愣子急了，他顺手折下一根榆树条子，用力挥动着手臂，这才赶走了那几只捣蛋的苍蝇。
终于静下来了。
他不禁回忆刚刚偷瓜的流程，思忖刚刚吃瓜的感受，心里萌发了一种酷似露天彩色电影京剧《奇袭白虎团》那一幕，足智多谋，英勇善战的志愿军战士刚刚打败美李匪帮后的那种独特的愉悦感。他轻声哼唱着：绝不让美李匪帮一人逃窜。
迷迷糊糊间，二愣子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多时，二愣子突然感到肠里、胃里不安分起来。
整个肚子里翻江倒海，咕噜噜直叫。一股浊流难以调控，直奔下路。
不好!
二愣子急忙脱下裤子，一股黄水夹杂着细碎的瓜沫，午餐的咸菜条子玉米面大饼子的残渣，从胯下瞬间喷下，那恶臭的黄物四处迸溅，跃上裤脚、飞落鞋面子上。
二愣子两手用力掐着肚子，满脸的无奈。
蹲了一会了，那种感觉稍加缓解，二愣子才有气无力地用身边的一段粘有灰土陈旧的榆木棍子，认真地处理完下路上的赃物。
还没等提上裤子，那种感觉又突然强烈起来。
“呲”又是一轮黄色液体飞流直下。
三番五次，二愣子被弄的精疲力竭。两条腿开始发抖。想站起来，二愣子都感觉非常的吃力。
二愣子慢慢摇了摇头。心里默念着：
难怪老球子说，好汉架不住三泼稀。
难怪奶奶说，不义之财不可占，不义之餐不可贪。
二愣子发誓，这辈子，再去偷别人瓜，再去动别人家的东西，指定剁掉自己的手指头。
“二愣子，你在哪儿啊？！”大憨边走边喊边叨咕，“这几个小子，今个这是咋的啦，怎么组团约好，同时都跑肚拉稀了。”
二愣子一愣，然后禁不住苦笑起来，嘀咕道：咋，他们几个也坏肚子了。
大憨循声一眼就发现了密丛中蹲在一隅的二愣子。
大憨捂着鼻子，撇着嘴慢声拉语地直埋怨，哼，这可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作者简介
于在波，1962年9月生，大专学历，高级教师。吉林省大安市农村小学教师。白城市作家协会会员。省教育科研型名教师。省优秀教师。省教育科研工作先进个人。在各级各类期刊上发表教育科研论文60余篇。主持的“十五”、“十一五”、“十二五”五项省、国家级科研课题都已届时结题。目前正在为国家级“十三五”重点科研课题做研究报告。苦心经营，潜心研究，科研课题引领下实验班小学生的作文在省、国家级期刊上发表80余篇。研究成果凝结于《小学生作文教与学》一书。为了对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保护性挖掘，利用寒暑假搜集编撰了《白城民间百年楹联辑》一书，创编了一部反映农村现实生活的14余万字的中短篇小说辑——《靠山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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