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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孔帆升|不动声色的父亲


作者简介

作者系中共湖北省通山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通山县作协名誉主席。

  在<<人民日报>><<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长江文艺>><<短篇小说>>等国内外百余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两百万余字。<<渐行渐远的瓦>>等作品选入全国高中二年级语文必修课,多篇散文入选山东、浙江、广东、湖北、安徽等省中高考阅读分析试题,入选各类全国年度散文选本与散文精品集。出版有<<秋是天空飘落的心情>>(光明日报出版社)等五部作品。





  父亲多数时候如放在茅舍茶几上的一碗白开水,放久了不烫人,亦无声无味。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吹牛,甚至都不怎么说话,文文静静波澜不惊。有些时候,我又当他是棵自然生长的树,任凭风吹雨打,不改秉直之性。多年后的现在,父亲早已如水如泥,如土如草木,我只要一触碰到家乡山水,心头便涌起一腔温热。在我即将步入老年行列时,回望家山,一切皆风清云淡,唯有对父亲的思念却莫名地深了。

  犹如一棵树与一丛丝茅草,生长在一起,却是相生相克。我作为小草,从未仰望这并不高大的树,也未有倚从之意,反倒本能地排斥他。年少时虽未受过责训,但内心对他有畏怯。我长大,他老了后,剃了光头,也没蓄胡子,对人抿嘴一笑,眼角少许的皱纹挂满了善良。平素,他多半是平和地闷头干活。带着我做事,既不看我,也不点拨,更未有一次指手划脚的。

  壮年时,父紊到邻乡给人做木工,家里田地还要种好,仍嫌田地少,便去开荒。我随他外出做木,去垦荒,二人很少有话语交流,有时他连一句话都不交待,就自己干自己的了。比如做木工,他弹好墨线后将木坯丢给我,我不知先做哪后做哪,要做多少,总是一头雾水,只好寻思着照线条砍削、打眼、推刨,至于如何做才质量与效率高,我是一点也没谱。有时把料弄坏了,急得脸通红,心里直嘀咕:就不怕我毛手毛脚弄坏材料?不怕主人责怪?怪就怪在我粗制滥动过后,他没训人也不表示谅解与宽慰,总是顺手拿去再加工一番,这样做出来的东西自然都会有缺陷。也可能他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他的手艺,要的效果是我不至于闲着,兴许哪天就对当个木匠有了兴趣。

  近默者默,久而久之我也就习惯了闷头走路,闷声干活,见人没一句招呼话。我与父亲在一起,总保持一定距离,一前一后走路时,活脱脱两个勾头的哑巴。有一回,他倒是再也无法对我不闻不问了。1981年我教民办被裁减,他气喘吁吁地走出门,据说是去教育组找组长论理。其实他又能说出什么?平素不说话的人,见了人家还有么体面话说出来?又有多少力争之理?至多是组长看到给自己做屋的木匠师傅来了,让让坐喝喝茶而已。也就是小半天时间,父亲从两里外回来了,一声不吭地去放牛了。我以为他解决了问题,组长碍于木匠少收工铽,不看僧面看佛面,会给他点薄面。可是平静了一天又一天,竟然就没一个公家人上门说上一句话,连个口信与面谈也没有。19岁,我像只无力的牛,以为这一生都会陷在泥土里,抱定熬日子的念头,不再做端铁饭碗的梦,尽管闷闷不乐还是边做些农活,边看点书,偶尔练练字,吹吹笛消遣。父母与亲戚先后跟我提过几次亲,他们委婉地劝说,试探着我的心理,眼巴巴望着,像守在母鸡旁等生蛋的人,等那兴高采烈的“个个大”的声音响彻屋宇。哪晓得我继承了不说话的基因,连石滚都辗不出个屁,头不抬,不点,让人看不到半点意思。有几个我很不中意,居然翻了脸,恼怒道:你们与她处!

  其时,我是一块石头,硬、臭、孤独、无用,是深深砸痛了父母的。很迷茫无助地过了两年,我把自己交给劳动,交给烈日与艰苦。只有汗水和筋骨的疼痛才能消除精神上的痛苦,减轻父母的牵挂。那段时间,我甚至庆幸自己还有些力气,找到了疗伤之途,把自己变成了负重的牛。

  我从小被母亲溺爱,父亲去他乡做木后,母亲在火炉头给我讲家事。妇道人家自然免不了抱怨,怨祖父太善,娶了后妻完全顾不上亲子,好木工活都不敢亲传。祖父休妻再娶,再婚后没生一子半女,几十年就这样与继祖母过来了,而且非常顾及她的感受,凡是她不赞成的休想做。一物降一物,祖父懦弱怕老婆由此可见一斑。前不久听令姑娘说我继祖母刻薄,骂我父亲:“黄肿崽活不过20岁。”祖母听到这恶毒的话哭得很伤心。继祖母还骂我莲凤姐:“这家伙扑着落地,活不大的。”父母亲生了7个孩子,夭折了3个。听到这种恶毒之骂,自然只有流泪的份。莲凤姐果然夭折了,是不是被咒死的倒不好说。但父母从未提起过这些,说明他们对继母并没有记恨。

  父亲也是有些幽默的。他有个妹妹孔清娴非常漂亮,国军来时跟着走了,与那军人成婚生了孩子,解放后还照了相寄来,由于家里没有见识世面的人,不知道联系,从此就杳无音信了。父亲说:“花好了总要被人摘,咳!”还有个叫孔杏元,丧夫后再嫁,生了个残儿,30多岁就病故了。当年这位姑再婚时,父亲去走亲戚,发现妹夫是个麻子,当即不悦,回来跟他细妹摇头叹惜:“这回好了,有花生吃啦!”

  继祖母为了续香火,不惜银元去阳辛孔家买崽过继,把勤俭持家的殷实家产都给了这个崽及孙子孙女。父亲有父没享父爱,有母被迫下堂,过上了十分贫苦的生活。父母在大雪天里也只能用棕叶包脚,上山砍柴、打猪草,脚上的冻疮好久都好不了。父亲饿了趁晚上去上屋婆家吃,母亲特小胆,根本不敢与上屋婆过往稠密。祖父的亲哥眼睛不太好,见弟弃妻再娶,还收养别人孩子,对自己亲生的不周不到,就收养了我父亲。这些经历,我从来没听父亲提起过。我未见过祖父、大祖父,两个祖母是见过的。祖父早早就患食道癌去了,继祖母长寿,活到快90岁。晚景不好,她常叹惜阎王怎么不收她,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大家人经历大变故,早已把不满丢得一干二净了。母亲与她后母的关系也逐惭改善了,小脚的继祖母常常到我家,找这个不疼的媳妇闲唠,常流露出悔意。工作多年后,我对继祖母、母亲、婶娘,都尽过微力,行过孝,唯独对父亲没有。

  父亲去世那年,我刚参加工作,只顾乖乖听组织安排,县里学习就分到郑家坪,第二年又去汉学习。他查出癌症时我在场,抱养的哥决定放弃治疗我也默认了。我那时根本没能力谈,幸好同龄表姐也在班上,听说父亲病了就随我一起去看了他。父亲一定误解了我们的关系,他一直含着笑说自己是胃炎,吃药就没事了,还目送我们走远。对父亲不孝多多,唯这一探视还是欺骗他老人家的,让他误以为儿子棒。

  父母亲离去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父亲是木,母亲是草,为此我写过《草木一世》

  那颗露珠是母亲,木梓树是父亲,乌泡刺是叔伯,还有一些山茶是兄弟侄子和小伙伴,我想祖父母可能成了丝茅,还有未见过面的兄弟,长成比我高的松杉。

  好久没见他们身影了,就把草木当成那些陌生的容颜,在思与痛时我用眼睛给它们浇水,九泉之下又向上长出些植物,若干年后也许会形成森林, 我们都用自己的身体装点山村,那里会少一点荒凉。

  老木匠的坦然是我不及的。父亲是民国辛酉年的(1921年),母亲是甲子年(1924年),他们在四十岁左右就为自己打制了棺材,为逝去做准备。不知他们的心里是怎么想的,那双手,那颗心,在做自己的“千年屋”时,会有着怎样的复杂。我常揣测不透。我很小就看到那棺材存放在柴楼里,贮着粮食。大一点的时候,我也去搬动过棺材取东西。我真是想不通,人活得那么健康,却早早地打算死,不可理喻嘛。是怕我穷得连为父母置办棺木的本领也没有了吗?

  1984年父亲去世,我才第一次好好看他。他那薄唇,以及微笑的嘴角与眉眼,很慈祥闲适。原来他是长得很秀气中看的一个男人哪。他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与他对视过,也没有看过他的脸,我只是欣赏他的木工手艺,那些被他精心打造出来的家俱,让我敬佩他的聪明,却没能让我产生任何亲近感。我与父亲的唯一一次对话,是他躺在门板上,盖着白布,非常安详,而我竟是惊天动地地哭了一场。

  父亲去世后,木工工具全部散失,被亲戚或邻居拿个精光。我现在想留个纪念,都不能。

《百姓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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