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黄燕凤，80后女作家。以创作文学评论为主，兼涉散文，中短篇小说。已在《文汇读书周报》《中华读书报》《新华每日电讯》《北京日报》《北京晚报》《中国民族报》《工人日报》《散文百家》《短小说》《京华时报》《羊城晚报》《爱人杂志》《百家湖》《宿豫文艺》《梦阳杂志》《淮安文艺》等百余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万字，获奖多次。
文|黄燕凤
海风吹过地平线上的黄昏时，我坐在临海的一座城市高楼里，心里闷闷的。这里的夏天和我曾经长大的那个地方的夏天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海风咸咸的味道，多了一点异域的漂泊滋味。但是到了冬天就会有明显不同了，北国的冬天还是冰天雪地的景象时，这里却一片雪花也没有飘落下过。如若不是为了梦想踏上这片南国的土地，中国地图版图上的东南之南，泉州，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原来很多人比我活得还要枯燥无味，他们一辈子坐在家门口连一片雪花也未看见过。
没有看到雪花有什么稀奇？曾经和我在一个地方上班的同事这样说。他说他的老家泉州乡下的德化镇上的阿婆们没有一个看见过雪花的。我没有和他争辩什么，但是我心底知道，没有看到雪花的人，永远都不会理解天地之澄净清明的好处。就像物欲横流的城市人永远不会明白种菊南山下，心远地自偏的好处。白茫茫大地之一片干净，贾宝玉也是在沦为僧人出家之后才喜欢上的这片境界。我也是在离开家乡苏北淮安那片黄土地之后才明白家的好处的。
2007年，我在泉州市的浮桥镇上的一家日资电子厂上班，每个月拿1800元的工资。浮桥镇是一个工业园区，那里聚集着很多工厂，以服装厂和电子厂居多，吸引着五湖四海的很多黄种人。浮桥镇上的确有一座桥，是拱形的，每天上下班我都会从那那里经过，桥身像岁月沧桑里的老人，直不起的腰，而我觉得它像极了工友们累坏的身体，拱着腰回到宿舍的样子。这些人像候鸟一样，春天出发，冬天返巢回到自己的家乡。但是在初夏和中秋的时候，偶尔也有一些人请假回去，说是要回到自己家里去农忙。每当这时候，也是厂里生意最好的时候，每天工厂机器声不断，出货进货，日夜加班，老板多数是不允的，但是老板不会直接拒绝那些想回家的农民工，而是想着方法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劝说他们放弃回去。老板会给农民工算一笔账，回家一次要来回的车费，且耽误上班的时间，少拿的那些工资足够去买粮食吃了。种地不划算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听工厂的老板算出来的一笔经济账。因此，我出来就没打算回去，只是在有些人忙着请假回去的时候，我给家里寄了点肥料籽种的成本钱。我的日常是检测游戏机的无线功能，还负责去网吧玩梦幻西游，看张艺谋，冯小刚的电影，睡没有自由空间的集体宿舍，以及思考人生的意义。那时候我喜欢电视剧《士兵突击》里的一句话：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做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好好活。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情，我没有足够的信息和证据去判断这个。但我知道什么没有意义，日复一日的打工，将钱寄给家里，留着给母亲攒钱盖房子，然后在年底春节回家相亲，准备结婚生子，然后又为了养家糊口出来打工，没有意义。我身边的工友基本上都是这样过着千篇一律的日子，对人生没有任何想要改变的想法。
但我有这样的不安分的想法，在我满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我想在不变的生活里砸出一个意义来，这种冲动让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自己卖了。有一天，厂里前任流水线的组长突然给我打了电话，他说他在沈阳开了花店，生意很好，问我要不要过去帮忙？这真是千载难逢的一个好机会，是我离开樊笼的一颗救命稻草，于是我马上就到工厂辞职，买好了火车票。我懵懵地在沈阳火车站下车，给前组长打电话说我已经到了，于是，听他的指示，我自己坐了四五个小时的车，去了一个叫凤城的小城市。
前组长叫方财，方财长得一点也没男人味，身材细细的，不魁梧，三等残废的个头，还配了一双细皮嫩肉的手，尤其是他的指甲很特别，是留着细细长长的指甲的，还抹了指甲油。厂里的女孩子都喜欢跟他说话，他也是一个风流情重，和一个叫玉的女孩好上之后没多久，趁着对方怀孕的工夫，他在和玉同居的时候，又偷出去吃腥了。后来被玉抓了个正着，玉用剪刀顶着他的脖子，他才承诺不再乱情乱性，愿意和她年底回家奉子成婚。他的名字有一个美好的寓意，给他起名字的父母希望他走四方都见财，但是他往往进入宝山空手而归。他在泉州电子厂上班的时候，开始的时候很受老板器重，就在他打算在工厂多呆一年，等攒够彩礼钱准备回家操办喜事结婚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有一次他经常出入的老板办公室丢了东西，老板怀疑是他偷的，就不再信任他了，但是因为没有证据，老板也不好当面质问他，只好每次检验产品的时候，故意找茬让他在车间工友们面前下不了台。方财觉得老板很无情，冤枉了自己，是个昏聩无能的老板，忠奸不分。于是他给老板写了辞职报告，老板没有任何挽留之意就批准了。离开工厂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几个工友出钱请组长方财吃饭，为他践行。临别的时候，大家想起相处三年的时光，都有些不舍兄弟情深，他把自己不再需要的生活用品都送给了我们。第二天早上他赶的是五点钟的火车票，我和厂里的另一个同宿舍的工友四点钟就起床陪他一起去火车站，替他拿行李。等他走后，我们又回宿舍睡了一个回笼觉。谁会想到等天亮我们一起去厂里上班的时候，有人发现厂里的机器坏了，等我和几个其他的工友一起去检测游戏机的功能时，发现游戏机的机身里被人撒了一把盐，每一台机器都被人撒了一把，整个车间开不了工了。老板知道后打了１１０报警，但是也没查出什么结果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于是组长走后，车间里人都纷纷传言这种事只有方财干得出，他一定是不满意老板没有挽留他，所以生了怨恨报复的动机。方财因为这件事走得并不光彩，但是人走茶凉，很快大家也都忘了这件事。我在沈阳见到方财的时候，也不想再和他提起这件事，因为我觉得真相对我并没有那么重要，我认为重要的是他可以带我离开那个鬼地方。
我想出来闯一闯，这比什么都重要，说不定是个好机会呢？到了之后有两个人来接我，自称都是来做花店的。我的前组长留着一头西瓜头发型，故作久别重逢地喜悦对我说，我们先一起逛逛街吧。说完，他就带着我到处乱逛，一直逛到天黑，也不提吃饭的事情。就在我感觉不对劲的时候，另一个陪他一起来的穿黑衣服的人说，我可以看一下你的手机吗？是新买的吗？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就碰了我的手机。等我拿回手机之后，我就再也发不出信息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将手机已经玩的炉火纯青，神不知鬼不觉中就给我的手机设置了起来，这只是他们的一个手段，专门对付新人的。
我没有看到组长在电话里说的他开的花店店面像什么样子。当天晚上天黑之后，我就被拉到了郊区一个土墙砌造的破旧民宅里。刚进去一下子就轰隆隆围上来好多人，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地上的影子都被他们的脚踩碎了。他们跟我握手，给我倒水，拉我打牌。我一直讨厌打牌，《士兵突击》里的许三多说，我不打牌，打牌没有意义。我看我事先买好的放在包里的书，但是他们不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呆着，不停地跑来跟我聊天不让我看书。我借口上洗手间，蹲在里面玩手机。后来外面来了一个漂亮的女生，穿着露骨的吊带裙子，站在厕所门口一直喊，一直喊，跟我说话，想干扰我，我挺不高兴的，她的嗓门尖尖又细，没有一点女生该有的矜持的样子，像个泼妇，只好很快就出来。我有点疑惑，但没有太惊慌，还是硬着头皮留下来，那时候我不知道这种地方原来就是搞传销的窝点。
我是新人，在搞传销的窝点里体验了新人三个必经的节点：一开始，他们先养着我，把我稳住，确定我暂时不想跑了；过段时间，有人领我去豪华酒店见上层领导，领导一身报喜鸟的西服，摆了一大桌酒菜，热情地让我好好吃一顿。其实，桌上食物蛋白质含量很低，都是窝窝头，哈尔滨啤酒，拼凑成伪豪华套餐。但我当时觉得很气派。最后一个阶段，他们告诉我要想在那里继续挣大钱，就要交几百块钱的生活费，有了交生活费的压力，新人就得努力拉人入伙。尽管我每天只吃早晚两顿，全是萝卜白菜米饭。他们给我们这些新人体验的每一个节点都是一种操控技术。我们在课堂上高呼，鼓掌，做梦。只要不断地拉人，再拉人，这样循环下去，就能挣到很多钱。后来读《1984》才知道，当一个人面对一群人时，他们拼命压缩你的个人空间，不停地跟你说话，这是会动摇你的意志的，会让你有生理上的下沉和膨胀感。我觉得《1984》里的男主角温斯顿跟着人群呐喊，这和我在这个传销组织里的状态很像。
就在我跟着群体疯狂做梦的时候，突然有一天，警察踹门闯了进来，他们一进门就拿着枪对我身边的人踹一脚煽一巴掌，很奇怪地是，中间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要反抗，他们都很顺从地束手待毙，没有一点觉得自己像是受到不公的待遇委屈的样子。那一天，我也被拉到了派出所，摁了掌印，在那里蹲着。男生一个个被叫去问话，所有人都挨了掌掴。但他们没有打我，不知道为什么。警察只是对我进行了简单的问话，就判断出我是新来的被骗的人，教育了我几句就完事了。上课的地方被警察盯上之后，领导觉得这个城市不安全了，决定放弃这里，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领导统一买了几箱泡面和火车票，我们一起去了天津的一个县级市。一路上我们颠沛流离，吃了不少苦，但是跟着这群人时间久了我也发现了一些秘密，有了经验，能够在城市街头很容易辨认出谁是搞传销的人。当你看到两个人拼命跟一个人讲话，中间那人目光呆滞，若有所思，那一定是搞传销。这是我留意很久发现的一个秘密。有了这些经验，我也试着努力拉人，我打电话叫来了工厂的河南同事。这个同事原来在厂里时和我是好哥们，因为他是退伍军人，特别耿直没有心机的那种人，所以我就选择了骗他来。他来之后，第二天就自己买车票走了。行李留在他住的地方，箱子里有衣服和手机。他走了之后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你要是有心，你就把我的箱子给我邮寄过来”。出于良心上的愧疚，我于是就跟负责人说，我要把行李邮寄给对方，但是说完之后我才发现，我们连支付邮资的钱都没有，已经山穷水尽了，过着这种坐吃山空骗人不成功的日子。
后来由于我一直没有业绩，也没有钱，他们也不想留住我了，我说我需要工作挣一点钱，大概他们也觉得我既然一直拉不到人留在那里也是消耗资源，白吃他们的饭，还不如放我走，于是就同意了。我走后就在天津的一家广告公司找了一份工作。我自由了，成了喷绘机的操作员，平时还能帮雷厉风行的女老板喂养她的藏獒。我的女老板刚好也是北方人，和我是老乡。她对待我很好，闲暇时也会教我做平面设计，排版，制作表格。她说年轻人多学点东西走在外面不受罪，能赚到钱养活自己。老板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她对待我就像对待自己的弟弟一样，我也觉得她不像一个老板，更像一个有担当有魄力的大姐姐，能干的背后有一肚子的心酸。她跟我说她十二岁就没有了父亲，从小在家里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为了她不受罪，不愿意把她嫁给农村的青年，就托人在城里给她介绍了一个比她大八岁的男人。她结婚的那年，只有十九岁，还是一个青涩的少女，媒妁之言都没有让她品尝到一丝丝恋爱的喜悦，一下子就过渡到婚姻围城的柴米油盐琐屑里。女老板长得很秀气，虽然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中年妇女，但是却一点也看不出来鱼尾纹和眼袋，可见她年轻时也是一个美人胚子，只是被猪拱了大白菜。老家人都以为她远嫁外地，是到城里享福，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被家里的姨娘介绍到城里来，嫁的这个男人家里也是半城里半农村的伪城里人家。男人的父亲是一所学校食堂里的厨师，她的男人初中毕业后就跟父亲一起学了厨师手艺，爷俩一起掌厨干活，每个月拿的工资都交给家里父母保管。男人的母亲是一个在菜场卖蔬菜的小贩，结婚的时候，家里还有一个好吃懒惰，游手好闲没出嫁的小姑子。女老板跟我谈起她的婚姻，说到一个细节，很是让我同情她。她说结婚后的第一天早晨，五点多钟，婆婆就敲她的房门喊她一起去批发市场进货。因为她在房间里穿衣服磨蹭，动作慢了一点，出来的时候，婆婆就堵在她房门口拉着脸讥讽她道，你这是怎么了，动作那么慢，昨晚我儿子没把你睡的舒服吗？女老板说她当时听到婆婆说这样的话，羞得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甚至恨不得撞墙。但是她年龄小没经过世事，到底胆怯忍了下来。后来她把这件事情说给了她姨娘听，姨娘就教唆她说，你光会在她面前哭没有用，要学会以牙还牙制服她。下次她再这样说你，你就还击她道，你自己不是女人吗，难道你没有被你男人睡舒服吗？我的女老板在这件事上选择了息事宁人，后来她怀孕了，要用钱，妇检的时候找老公要钱花，老公说他的工资平时都交给了婆婆，要她自己去找婆婆要。她刚一开口，婆婆就拿了一抽屉的零钱撒在地上，气愤地说，你不就是喜欢钱吗？来，钱拿去，都给你。我的女老板一边捡着地上的钱，一边学会了反唇相讥道，你有本事砸钱欺负人也砸大票子，不要砸这一元钱五元钱的小票子啊！婆婆被她的一句话噎住的再也不吭声了。但是从那一次开始，我的女老板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也不能忘记去赚钱，没有钱就没有尊严，尤其不能忘记用自己的劳动去赚钱，只有自己赚钱自己花得才理直气壮。
女老板说她学平面设计没有我那么幸运，她学平面设计是偷学来的。在她结婚的第二年，生下女儿三个月后，她就出去找工作，在一个广告公司找到了一份保洁的工作。老板是清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带了一个徒弟和几个工人承包了一个广告公司。可是她每天在老板办公司打扫卫生的时候，都看见老板对自己的徒弟学平面设计的悟性不高，有一次她在旁边偷偷观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在老板训斥徒弟的时候，插嘴说，这个图我也会做。老板当时听她这么一说，把嘴巴惊得张大成ｏ字型，问道，开什么国际玩笑，你一个保洁工能设计图纸？你跟谁学的？我的女老板淡定地说，跟你学的。她的老板问她，扯淡，我什么时候教过你？我的女老板再次淡定地说，不错，你没交过我，但是你已经在这个办公室里教你的徒弟无数次很多天了吧，我每次在这个屋子里打扫卫生的时候，我都偷偷看着你怎么教他，教了那么多次，他不会不代表我不会，不信我做给你看。老板为了证明眼前的清洁工说话的真假，就把椅子一推让给她坐下，她坐到电脑前果然没过多久就把一个伊利牛奶公司要的广告图案设计出来了，而且设计的比老板想象的还要好，老板当时就拍案而定，让做清洁工的她来做图纸设计，让他带的大学毕业的新徒弟去打扫清洁卫生去了。我的老板跟着她的老板学得了一手真本领后就准备回来自己另立门户，开公司了，没想到这个想法得到她丈夫全家的反对却得到了她的上司老板的大力支持，老板让她开分公司连锁店，资金由她的上司筹借给她，开业之后，生意一直很火，生意应接不暇，每天她都带着工人忙到腿软，后来连她的老公厨师也不干了，专门到她公司来给她打下手做喷绘工，装订广告。
跟着女老板干活，我学会了赚钱，也学会了许多做人的道理，增加了不少的人生阅历，第一次知道钱的重要性，事关一个人的体面和尊严。我在广告公司跟着女老板干活的时候，传销组织的那些同伴们也来找我要过几次钱，他们越来越难拉到人了，尽管他们每次来，我都会给他们一两百块钱，但是他们最终还是解散了，因为他们一直拉不到人，经济实在困难，没有经费维持这个组织了，后来连土豆都吃不起了。虽然我也是被他们骗到差点拉下水的一个，但是我一点都不恨他们。他们很可怜，在我看来，即使是所谓的上层领导，其实也是普通的打工仔装出来的，他们只是一群可怜的笨蛋幻想着自己的乌托邦。最上面的人肯定是特别坏的骗子，他们故意在我面前说出他的奋斗经历，如何从一个一文不值的打工仔通过努力上课听课做出了业绩，成为了百万富翁。这些打鸡血一样的亢奋话语并没有改变我什么，我甚至没有跟他们直接打过什么交道，我所接触的都是跟我相似的，可怜的笨蛋，包括骗我的组长方财。
其实方财不是我走入社会遇见的第一个骗子，早在校园上学的时候，我就已经遇到了一个骗子了，那个骗子竟然就是我的班主任老师，是他推荐我上了职高，然后被学校所谓的包分配分到南方泉州的电子厂的。我出生在老家苏北淮安的一个偏僻的农村乡下刘老庄，那个地方很穷，村子里的人世代都以土地为生，春种秋收，播种施肥，在庄稼地里寻找希望，我们家也是其中的一个。不同的是，我的那个家里，在我的童年里缺少了一个能够庇护我的男主人，我爸爸不在了，他走了。小时候和村子里的小伙伴打闹，他们每次打输了就故意丢出一句话，你爸爸不在了，以此来刺激我。他们每次丢出这句话，看到我的脸色迅速黯淡，就知道自己胜利了。３岁时，爸爸跟妈妈吵架之后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出现过。我记得印象中已经有点模糊，家里有七亩地，种小麦，种玉米，种大豆，种棉花。他们俩究竟为什么事吵起来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早晨，我穿着冬天的棉裤靠在土灶锅膛边烤火，烤着烤着，突然我的裤子冒烟了，这时候在外面和爸爸吵架的母亲走过来，生气地拿起一个小碗舀了水缸里的一碗水就泼到我的裤子上，接着我发现裤子上的火花熄灭了。他走之后，我们兄弟三人要承担家务活和农活。妈妈养了几只母鸡，每天给我们兄弟仨一人一个鸡蛋吃。放学之后就去田里干农活的生活，充斥着我童年生活的每一天。那时候干农活的时候，我就想着，赶紧下雨啊，这样就有歇着回家的正当理由了。因为这个经历，我现在也喜欢下雨天。那会儿还没用上收割机，村民们都会在自家的田里劈出一小块空地，用于小麦的脱壳和晾晒，晚上，要派人睡在那里看守。
在无人的地里看守小麦使我兴奋。无限的广袤和恬静，轻拢着远处村里的点滴灯火。微风恬淡，什么都不用做就感觉很舒服。收割麦子的劳动量特别大，我很轻松地熟睡过去，叫醒我的是第二天早晨的阳光。踏着薄雾和露珠，回家吃早饭。那时候我有一种自由的错觉。童年的家庭贫困，以及父亲离家出走的单亲家庭的不安全感，让我感到很自卑，小时候的我不敢有梦想，也没想过长大后会在哪些领域取得成功。因此一直到初三复读时，我都感觉继续上学对自己来说是浪费时间。在我的班主任老师的建议下，我去了本地专门输出技工的中专技校读书。后来我才知道，班主任老师对于那些会影响升学率的学生，有学校分配的分流任务，而我就在分流任务里的名单里。我到了技校后，学的是很时髦的专业，计算机。技校老师最喜欢给我们讲故事，他说富士康伙食好，都吃自助餐。学校很多去了的同学每次吃饭都拿很多，吃不完就被训斥。你们去了之后，千万别这样。老师还说，富士康很大，很牛逼。具体怎么牛逼，不知道。反正富士康意味着光明的人生。能去富士康的，渐渐的就成了我心目中的上等人。这种想法让我羡慕了很久。
２００６年底，我１６岁，技校毕业，在泉州的一家电子厂做计件工人，因为年龄不够没有身份证，没法去富士康。我的月收入是１４００，富士康的上等人能拿到２５００以上。这种落差是没法比的，好在那时我年龄还小，没心没肺的活着。电子厂从８点工作到２１点，当我拿着电烙铁焊电子配件时，每天会被烫到一两次，能闻到自己皮肤被烧焦的香味。在工厂，我感觉最大的好处是有工作服可以穿。我再也不用为穿什么发愁了，之前每次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我都很难凑出一身像样的衣服出来穿，从小到大，我们兄弟仨穿的都是亲戚给的旧衣服。十六岁的花季，我们流水线的组长跟我是同龄女生，她看我挺安静的，就对我表示好感。她其实在老家已经订婚了。不过在工厂，很多年轻人会寻找到一个临时的关系，一起吃饭，散步，同居，对抗苦闷。有一天，我俩约着一起出去散步，饭后挺晚了，我就说赶紧回宿舍休息吧。她打了我一下，但最终我还是坚持回宿舍睡觉了，第二天早上，她的未婚夫就打电话说要来厂里找她，吓得她一跳，原来未通知她，人已经提着行李到车站了。现在想想，年轻的时候真是混蛋。
母亲常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不想回家。我觉得在厂里比在老家苏北淮安那个乡下要开心。这是我自己选的，这意味着自由。我没挣到钱，也不知道自己能闯出什么，但我跟我妈打电话说，我要呆三年再回家。后来三年没到，我就被骗到传销组织里去了，幸好侥幸又被人放出来。
跟着女老板在她开的广告公司里喷绘，三年后，我真的回家了，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很快，我又去了南方的工厂，这次，是去比亚迪。对我来说，去大厂工作是为了弥补我不能去富士康的遗憾。进了比亚迪之后，我希望自己能够真正有所改变，开始在拿到工资后去亚马逊买一些书，读一些东西。我看了梵高传，韩寒的书，乔治布什传等，都是在网上看到别人推荐就买了，没什么系统性。后来，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部智能手机：诺基亚Ｅ７１。那是银白色，宽宽扁扁的款式。有了这部手机不久，我学会了用ｕｃ浏览器刷微博了，最早我关注的都是李开复，薛蛮子，潘石屹，王石，左小祖等名人。当时，韩寒出了《独唱团》，里面有两篇《秋菊男》的故事。后来，我又在微博上刷到了一个他写的《一个理想主义者创业的故事》，我在网吧看完后，一身冷汗。我的一身冷汗源自于他的一段句子：“通过干干净净地赚钱让人相信干干净净赚钱是可能的，通过实现理想让人相信实现理想是可能的，通过改变世界让人相信改变世界是可能的，即使是在中国。”另外，罗永浩的言论也在那时候让我开始思考环境和自我的关系，我常常问自己，我要不要换一个环境呢？我的朋友在微博上说过，喜欢过韩寒和罗永浩的人，迟早都会从他们那里毕业的。在这之后亦不会以喜欢他们为耻。在我看来智慧和美德都有了，这句话也适用于其他的启蒙型公知们。
我就是一个从他们那里毕业的启蒙型公知，所以我现在已经从他们那里毕业了。只不过我有点羞愧，我现在仍然在用锤子型装的手机。令很多人惊讶不已的是，我身为一个启蒙型公知，竟然再一次把自己给卖了。原因是我第一次意识到，遇到不公正的待遇，是要反抗的。有一次，车间需要赶订单，让早上七点钟刚下夜班的人，上午１０点接着去上班，一般来说上夜班的人会有一天的休息时间，我很生气，不过工友们好像没什么反应。
加班期间，我用搜索引擎查了一下，发现这样违反了劳动法。我大胆地把法律条款编辑成短信发给了车间主任，后来，他们在我们小组长统计的手机号名单里找到了我。他让我理解厂里的困难，说了几句软和的话，就把我调到别的车间里去了。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在比亚迪的气数也尽了，打算辞职回家算了。不过，我很快又把自己卖了。辞职回家的心情并不算差，因为具有好奇心的我在每逢一个跳离人生处境的时候，都会很兴奋。２０１１年，我回到老家苏北江苏淮安的老家刘老庄，报名当兵了。选择去当兵，一则是因为《士兵突击》对我的影响很深，二是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或许眼前就是不错的选择呢，我应征入伍后这样想过安慰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营养不良，还是南方的气候，我在工厂时总是无精打采，我想当然的认为我若去部队锻炼两年，精神或许会好一些。我坐火车到陕西咸阳机场，在咸阳机场一飞就飞到了新疆喀什。喀什属于南疆，在东五区，离北京比离莫斯科还远，去趟上海跟去趟开罗一样远。我在新兵连呆了三个月，很不适应新疆的气候，２０１３年，我离开了部队，重获了自由。但我退伍后就面临着失业，不光失业，找工作还被骗了。
我复原后没事做，回家只有焦虑伴随着我。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了一个押运安保的工作，说是退伍军人优先，我于是就约上老家另外的两个战友一起到北京参加了面试。他们让我先在一个保安培训基地呆上三个月，给了地址，让我们自己乘车过去。培训基地说是要军事化管理，每天给我们吃水煮白菜和馒头，天天列队训练，住集体宿舍。我们接受的培训内容是跟着派出所民警砸外来务工人员的煤炉子。在外出的过程中，我看到北京郊区有一些收废品的外地人，他们住在脏乱的地方，自己搭建简易的房子，当时是冬天，他们想要生火取暖，派出所认为是安全隐患，带着我们去砸。我去了一趟之后就没兴趣了，因为我觉得这种行为很傻逼。而且据说三个月之后，等冬天过完不需要砸炉子了，我们什么都得不到。我和两个战友商量了一下就悄悄走了。然后我们在天安门逛了一下午就回老家了。
回到老家没多久，我在微博上给一个私人餐厅老板发了一条求职的短信，他正好缺人，于是我就又回到了北京。客人们对食物有要求，所以，老板一直让我们多尝试不同的东西，渐渐地，我养成了认真品尝食物的习惯。老板请一个台湾的咖啡老师给我们培训，我学会了基本的咖啡知识，认识了一些朋友。做服务生和在工厂做技术工太不同了。工厂要重复同样的事情，而服务生每天能遇到不同的人。每个人对待服务生的态度，对待自己同伴的态度，点餐，选甜品和酒水，以及结账的行为都不一样。我喜欢在确保他们不会发现的时候，仔细观察他们的需求和喜好。如果有客人喜欢我，我还挺高兴的。《白日焰火》的导演刁亦男曾经去过吃饭，他问我，你真的喜欢这份工作吗？我想了一下，如实地说，我感觉谋生的想法要多一些，我当时就想着努力工作，换取报酬。不过除了赚钱之外，我想做更多的事情。我开始找健身房健身，让自己保持精力充沛。在餐厅认识的朋友阿婷给我推荐了一个书单，我全买回来看了。我记得有乔治奥威尔的《１９８４》，《枪炮，病菌与钢铁》，《思考，快鱼慢》，《国家的常识》等等。我渐渐地不自卑了，可以用平常心看待自己，之前在看《人类简史》时，觉得自我是渺小的，我所经历的那些，在人类学的角度，都不是事儿。
阿婷是各色ＤＮＡ的ＣＥＯ，她是一个很有意思，不按常理出牌的姑娘。在读博士生的时候，有一次来我们咖啡馆做兼职，那是２０１４年的夏天，她还在中科院读认知神经学博士，突然有一天她想体验一下生活，就跑到了一个餐厅里去做兼职服务生。在那里，阿婷认识了一个在她以前的生活半径里永远不可能认识的人，这个人就是我。现在的我因为阿婷的缘故离开了那个咖啡馆，在阿婷的公司里做她的下属，这是一家做基因检测和行为分析的公司。每天上班，接待客户，拍办公室的奶猫，给同事泡各种口味的咖啡，研究健身增肌和旧石器食谱，以及在我的朋友圈发我公司的优质小广告。是的，现在我是各色公司的小助手。我之前也想象过很多工作，但没有一个像现在呆在各色公司有意义。通过基因加环境加个人选择的自我进化工具，让我，以及很多很多人，从了解自己到改变自己。跟朋友提起各色公司时，我会说这是一个非常厉害的研究性商业机构，除了一份１０万字的基因检测画像，我们还有１２０多套专业的现状测评，发动了很多有意思的公共科学研究项目，我的科学家们同事，根据我收集的用户提问，编写了很长的客户手册，我已经成了一部基因百科全书。我在这里也找到了我的挚爱女友豆豆，她是一个纹身师。豆豆的人生比我还要励志，她和我一样出身贫寒家庭，很早就缀学了，但是她在１６岁那年，出来打工的时候，很偶然的一个机会，遇到了一个纹身师，于是她想拜师学艺。但是她的师傅开始并不肯收她为徒，主要因为她还是一个未成年人，未满十八岁。但是我的女友豆豆并不死心，她天天上门去找师傅，“骚扰”她，于是她的师傅被迫就范，收了一个未成年女徒弟，豆豆进了师门之后很讨师傅的喜欢，她很勤奋刻苦，在当学徒的两年时间，每天都在无数块的猪皮上练习，等到学成出师后，她已经是一个自信满满技艺过硬的纹身师了。因为豆豆长得漂亮，加上纹身师这个坎坷学艺经历她在开通微博后，得到了很多粉丝的追捧，我也是她的粉丝里的其中之一。
和豆豆交朋友后，她跟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彻底改变了我对她的看法。她说：“许多人对有纹身的女孩存有误解，以为她们是坏女孩，而且喜欢夜生活，生活不检点，甚至是吸毒者等。别人要怎么想，我不在意，最重要的是我清楚我自己在做什么。”如果单看外表的话，你绝对看不出我的女朋友是一个纹身师，她有着女生甜美的外表，但她与一般甜美女生不同的是，她是甜美与个性的结合体。她身上的纹身数并不比男纹身师少，从脖子，胸前，再到肚子大腿，无一例外都布满了纹身。和豆豆在一起，她常常能在我面前即兴徒手创作纹身图案给我看，融合传统的经典以及新兴潮流，让我叹为观止。收获爱情后，我们一起收养了一只流浪猫，它的名字叫坚果，在每天上下班的时间里，替我守护我们的爱巢，结束我这么多年漂流的奇幻梦一样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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