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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敏艳:年轮再也转不到您了

(一)

“年岁又年岁,年轮再也转不到您了,只道那边枯枝再逢春。天人各自安好。”记录下这一条朋友圈,手机屏幕潮得字迹模糊,我撂开手机抱紧自己蹲下。

除夕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不间断地响着,春节正欢天喜地地赶来。心的缺口仍在不断扩张,扩张成一堵无形的屏障,屏蔽了外界的热闹喜庆。

手机不甘寂寞地震动,我知道那是亲友发来的新年祝福,可我的身体正从心的缺口处源源不断地单向往外流干、放空,直到前胸紧贴着后背,我半倚在墙根。


我只送一份祝福给母亲。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世界的话,我祈愿母亲在那边枯木逢春,有一个好的身体,决不再像这辈子那样受尽病痛折磨。母亲也一定希望我们好好的。是的,天人各自安好,没有比这更让彼此心安的。是我的祈祷,是母亲的遗愿。

2020123日清晨,母亲永远合上了疲惫的眼睛。就在这前的五分钟,嫂子来两条信息:

“三婶已经搬出厅了。”

“她不说话不吃东西。”

我还躲在被窝里看书,摸着了手机和烫手的信息,书滑落到床下。

类似的情况多到差不多让我麻木了。母亲这辈子去了数趟鬼门关。或许阎王爷嫌她不富态,三番五次往人间退货,母亲又得以陪我们一段时日。2017年母亲连续住院三个月,医院先后下了4次病危通知书。

“带她回去吧,好吃好喝侍候着。”医生用委婉的话柔化了她目光的锋利。

“再等两天吧,下周一办出院。”我有时候很固执。

“还下周一,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她只剩出的气了。”医生的话终于和她的目光一样直接。

母亲怕疼怕折腾,见到医生如临大敌,只要还提得起一丝气,就用语言织成无比紧固的铠甲保护自己防御别人。她并不知道她的话语长了刺,一旦出了口,就牢牢扎进别人的皮肉里。三个月了,医生的耐心被磨尽。

庆幸的是母亲命数未尽,在客厅睡了一个多星期,气就缓过来,一直延续到了今天。我经为母亲还会延续下去,和之前很多次一样。21日我回去看她,她还好好的。痛苦是难免的,可是她痛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不都挺过来了吗?

“三婶怎么了。” 外加一个哭的表情。我弹起来,理理凌乱的头发,准备煮早餐吃了回去看看。

“昨晚到现在叫她,她没应过我们,手脚很冰。”

“她是生气还是怎么样?”母亲病久了脾性不大好,时不时会耍脾气,像蛮不讲理的孩子。我有时候哄不听就凶她,一旦我凶母亲就惶恐地让步,总哭着说她知道她不对,就是忍不住发脾气。我却很少表示理解,更不像她包容我一样包容她。

“总踢被子”

“她还清醒吗?”我随手捡起两件衣服,准备换了睡衣。

“三叔说可能熬不过今天。”

我弹出一个哭的表情。放米下锅。

“今早我煮了鸡蛋给她吃,嘴都不开。”

“过年了,起码要熬过几天先啊。”我一边插插头一边回复。如今重读这信息我冷汗淋漓。难道我的要求就低到只希望母亲活过这个春节?是为她能多看几眼子孙,能多留恋几天这个世界?还是为自己能安心过这个春节?我已经准备放弃母亲了吗?我已经不希望她身体康复,让年岁在她身上一个又一个年轮转下去了吗?

“谁都这样想,可是她能坚持吗?”

“昨天舅母、表哥、表嫂他们去邻家喝喜酒来看过她了。”

“现在这种情况真的很难预测。”

……

我迅速洗漱,弹出两个哭的表情。或许此刻我心里是难过的,因为病痛一直折磨着母亲,但是母亲生命意志力是那么坚强,我仍固执地认为能挺过去。

吃了早餐马上回去看看。我想。

“三婶去世了。”这五个字在冬日的晨里拖出一道寒光闪闪的划痕,冷硬的空气被切割得支璃破碎。我把鼻尖凑近手机仔细辨认,我多么希望是我看错了,然而没有。

我捡起手机,僵硬的手指不听使唤,拨了好几次才拨通电话,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也听不见嫂子说了什么。天那么冷,冷得人直打啰嗦,话直打啰嗦,耳膜也打啰嗦,一切都打啰嗦,然而又一切被冻僵了,我如石像一般,保持听电话的姿势,直到手指冰冷到彻骨。

我刚才想象中所有的来得及已经永远来不及了。前天不是还好好的吗,不是说刚刚搬出厅吗?怎么说走就走了,没有预告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世上无条件地爱着自己那个女人走了,从此我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

呼呼的北风如一把钝器,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心胸。昨晚父亲来电告知母亲神气很差,我没往心里去。近几个月来都这样啊,反复发烧,吃不下,呕吐,气息奄奄。父亲年轻时那么利落果断的一个人,在母亲病重的日子里,也常常变得没有主见了,母亲稍有不同他就打电话我,其实是向我讨主意或者希望我判定母亲没事。

最初我很害怕听到母亲神气差的消息,一听到我就受惊,就恨不得立刻飞回去看看。近几个月来几乎三天两头又听到一次,渐渐地我就心安地接受了母亲的无常,母亲总能挺过去的。我只是一如既往地问问父亲,母亲能吃多少,还发烧吗等等,然后劝父亲早点休息就如释重负地挂了电话,仿佛光荣地完成了尽孝的伟大使命。

我以为母亲会延续她的残喘,但是我忘了母亲早已经瘦得只剩一副骨架,每天就着一口米汤延长生命线,我忘了从她掉光眉毛的干硬的脸上去读取她眉骨以下的痛苦。

(二)

前几天,我煲了骨头汤,回去看母亲的时间顺便装一碗给母亲。这点微不足道的汤又从母亲浑浊干涩的眼睛索取两行泪。最近母亲很脆弱,见到我回去伸就出那枯枝的手紧紧拉着我哭,干涩的眼大多数时候已经没有泪水。

多天不沾肉腥的母亲这次破例答应喝汤。一汤匙喂到嘴里,半汤匙从嘴角流出。我不耐烦地扯两块纸巾递给母亲,她用枯枝手接过纸巾擦去嘴角的汤,说我女儿疼我,熬汤给我喝,味道又好,话语被拉扯得断断续续。她却满足地砸砸嘴,浑浊的眼睛蒙上了雾气,仿佛我熬这一口汤赐予了她无上的幸福。我眼睛很酸胀,我说明天我又熬汤。母亲的幸福已经低至女儿为她熬一口汤的地步。母亲眼角又渗出泪来,说老母陪不了你了,你往后要照顾好自己。

然而第二天我却突然变卦了。我以为母亲瘦弱,要补身子。我煲了羊肉汤,汤又偏咸了。母亲一辈子喜清淡。她尝一口就疲倦地摇摇头把脸侧进床里,说昨天的好喝。我在心里暗骂自己,怎么擅自改变,难道忘了母亲现在极度厌恶重口味食物了吗?

或许为了赎罪,或许为了讨母亲欢心,我跟母亲分享了我的中篇小说获国家级奖的喜讯。我说我现在正在构思一部长篇小说。母亲咧咧干裂渗血的唇笑了,嘴角弯成一朵凋零的花,那闭着的眼睛止不住地颤动。她再三嘱咐我要好好努力,但是晚上一定不能熬夜。她是担心我身体垮了没有人照顾。被病魔折磨了几十年,她忍受着一次一次汹涌来袭的皮肉分离般的痛苦。

她惟愿我身体好好的。

母亲累了,闭着眼睛咳了好一会儿,才又说话,叫我不用天天回来看她,省些时间写作。母亲声音轻得如窗外浮在叶片上的阳光。我知道她很累了,她最近常常那样累,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我临出门的时候,她又断断续续叮嘱我回去安心写自己的,不用惦记她。短短的一句话,她用了差不多两分钟才讲完。

有了母亲这样一句话,我就心安理得地挥霍着母亲余生对我所有的爱,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没有再熬汤,也没有回去看母亲。

第五天,父亲打电话说母亲很痛苦,念叨我怎么不回去看看。我说我忙着构思小说,跟母亲说过了呀,理所当然地为我的不孝开脱。父亲沉默了一会,说她就是这样,一旦痛苦就惦记你。我知道母亲放心不下我,她老是絮絮叨叨说我还没有着落,怕我老了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中午我回去了,这天是121日。母亲发烧,烧得难受。她说自己要死了,求我们递刀片给她早点结束自己。请了医生上门打退烧针,医生两个多小时才来。母亲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了,去不了医院,她像秋天枯黄败落的叶片,脉络干巴巴的,抽不出一丁点血,挂不了瓶。她已经单薄成一张纸。

我恨母亲的不争气、不坚强,恨自己的无能,也恨自己的自私。母亲痛得痉挛,我站在母亲的床边,每一秒都是煎熬。我想那痛来袭时肯定是像有无数把刀在她体内割肉剜骨。

(三)

1224日平安夜,睡觉前我照例把手机静音。夜里惊醒,手机显示凌晨528分。20钟前有4个未接来电。母亲的、嫂子的。我在无边的黑暗中抖抖索索地开锁回拨。

母亲微弱的声音传来:“女,我刚才吞了大半瓶药,我要去了,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我也跟你舅母说清楚了,老母没用,天天往外担钱……”母亲话语有一种奇怪的“哔剥”声,像是把体内某些积压了几十年的东西卸下来。听到父亲与嫂子在一旁忙乱地催吐,哥上夜班了。我的思维瞬间成了一堆无绪的乱码,我重重复复地说对不起,我说你能吐出来吗?我说我还没让你过上一天幸福的生活,我说马上去医院。

我忘了母亲已经受不起医院折腾了,再说医院还敢收她吗。我又说用鸡毛弄喉咙,一贯冷静的父亲颠三倒四地说用过了,手指抠过、喂过花生油,她就是不吐。我光着脚挨着墙,脚很冷脸很烫。我打电话给我熟悉的医生,可没有一个接电话,我不甘心地猛地拨电话,终于有人接电话了,我却听到人家骂神经病。停止了拨电话,我想起了度娘,却瞬间失去了关于输入法的所有记忆,我打不出一个字,无法查询任何信息。凌晨的寒气将我啃噬,我笨拙地打开手机通讯录,却不知道该找谁,谁还能救我的母亲。

我打嫂子电话,打父亲电话,却又没有什么好建议,只添乱。隐约中似乎听见母亲说,要见最后一面,你就回来一下。我马上穿衣开车,车灯不亮,回家的路正在扩宽,到处都被勾机勾得凹凸不平,路旁没有路灯。我执意把车跌跌撞撞地开进黑暗里,像一只在黑暗森林里穿行的蚂蚁。路上车辆很少,时不时驶过的车让我借到一点微光。那盏为我亮了三十多年的灯正在一点点暗下去。

母亲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床边有一小滩水,父亲弯腰探着母亲的额头,嫂子、四婶无措地站着,小侄子在一旁放声大哭。我双腿不听使唤,口也不听使唤,我想喊声父亲或者四婶,喉咙却被堵得一个字也蹦不出来。我倚着门好几秒,才质问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亏我整天跑回来看。母亲闭着眼喘着气说我谋划很久了,你别难过,去了是一种解脱。母亲说这话时候很平静,像平时说吃粥吃饭那样,甚至带了一丝喜悦,像赴一场青春的约会。她谋划着把药骗到床头,叫嫂子帮洗漱干净穿戴利落,她是一个爱干净的人。

她发烧一晚,胸口痛得难受。她找借口支开嫂子,支开父亲,就吞药。吞了之后打了电话给舅母,告知他们是自己服药,也告知我。

我声嘶力竭地说你知道我揪心吗,我摸着黑开车回来。四婶在一旁责怪她不顾我们的感受,父亲自言自语说怎么向外家交待。我们都一起责怪她。母亲像一只慵懒的猫安静地蜷缩在那里。她心里所有的美好已经落尽枝叶,只剩光秃秃的树干。我心很塞,一面痛母亲的痛,一面责怪自己。母亲受病痛折磨了那么久。她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不能减轻丝毫痛苦。现在她连选择结束痛苦的权利都没有,我们都责怪她。

父亲苍老了许多,原来魁梧的身板现在佝偻了,坐在那里身体总不住地颤动。白发在灯光下无精打采地垂着。他一遍遍地解释,一不留心让母亲拿到水和药,服下了半瓶强的松。现在什么方法也不管用,她始终没吐出来。打医生电话仍然未接听。母亲当年产后大出血捡回了一条命,却留下了终身的后遗症——席汉氏综合症。从确诊那天起,就一直服用强的松到今天,早晚各一粒。

父亲愁容、焦虑与忧心重叠在脸上的褶皱上。他说那瓶药开了一段时间了,母亲在吞服的时候又掉了十来粒到床下。父亲仍一遍遍地重述。

幸好母亲尚未有激烈反应。我马上百度,度娘告诉我,这药或不至于害人命的。这时医生也复电话了,我们问他可否灌肠,他反问这种状态还能灌吗?他仔细地咨询了服用的量及服用时间,现在的症状。我惶恐地等待医生的宣判。医生沉吟了几秒,说应该问题不大。属于我的灯还亮着,我的腿软了下来,屁股滑落到旁边的凳子上。

母亲这次吞药确实是预谋,只是我后知后觉罢了。母亲吞药前三天,打电话叫我回去。同时被召集的还有哥哥、嫂子和四婶。待我们都恭恭敬敬地围站在床边,母亲开口了,她说她日子不多了,现在就是往外担钱了。我粗暴地打断她,说她净说胡话,不准她说下去。她委屈地顿了一下,又试探着开口,叫四婶以后关照着我,说我往后回来没有亲娘了,求四婶像亲娘一样照顾我,若我有什么不懂或者做不周的事,让四婶多多教导我。接着又对哥嫂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以后要像父母一样关照我,要我们孝顺老父。

母亲病了几十年,家里负债累累,她一直操心,她要是突然走了,我们没有钱办理后事,因此内心不得安宁。我竟无法让她安心。

我别开脸,等情绪稳定了才又凶母亲,说她净是瞎说,说这种泄气话都不考虑我们的感受。母亲不顾我的凶,固执地说下去,责怪我什么都没实现给她看。我知道她指的是我的工作还有我个人的一些事情。我的心收缩到疼痛,我抬起脸看向天花板,说你吃好睡好,就可以看到了。

其实我心里明白,母亲哪儿能吃好,她每天喝一口米汤,要么吐要么拉要么憋。她的痛苦,只有她才深入骨髓。即使勉强地笑,笑容也像是溃烂的伤口。

像她这样一直割舍不下我们的人,究竟病痛要把她逼到怎样痛苦无望的境地,才让她下狠心通过这种方式来给生命画上句号。小孙子凄凉的哭声软化了她的决绝,她撑开眼皮,浑浊空洞的目光有了一些内容。

哥赶回到时已经是早上七点多了。按网络科普到的信息以及医生的判断,母亲应该无大碍,但我是责怪母亲的。我无法原谅她的选择。

(四)

母亲这辈子住过那么多次医院,被医院下过无数次病危通知书。她不都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顽强了吗?为什么这一次她就决绝地放弃了呢?而且是春节前夕,多么喜庆祥和的日子。她甚至不等再见我一面,再陪我过一个春节。

我一遍遍地问自己,21日看望母亲的时候,她那么痛苦地喊她要去了,我究竟听见了没有,或许我只是没听进心里去,竟不懂安抚一下,竟不多陪一下,竟没有任何办法化解一丁点痛苦。22日晚父亲打电话说母亲神气差的时候我怎么就不懂回去看看,哪怕多见母亲一面,多陪母亲说一句话,甚至只是陪在母亲身边,听着母亲的呼吸或者是痛苦的呻吟也好。可是我都错过了,永远地错过了。

母亲是很痛苦的,她用一口气,熬到我们放寒假;又用全力拼着等见上舅母表兄一眼。她无所牵挂了,所有的已经在日常见面的时候反复交待了。我们却总是不让她说,喝止她,要她好好地吃,好好地睡,别净胡思乱想。其实这话骗谁呢?母亲要是能好好地吃,好好地睡,她至于到连说话都没有气力的境地吗,她至于痛苦到绝望吗?

母亲走了,在大年除夕前一天,只得仓促地张罗后事。我不停地打电话,打父亲的,哥的,嫂的,可打通了我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也许还要在电话里嗅出一丝母亲的生命余温。

嫂说,想见母亲最后一面就早点回来,在入殓前。我脑里的空白迅速扩大,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我想不起奔丧要买什么,我问大嫂要买什么回去。过一会我又打电话给大嫂确认我要买什么回去。我机械地筹钱、找零、洗头。脸很凉、口很渴,壶里没有开水了,揭开锅要喝点米汤,发现一锅粥给我煮成了饭。

11点多大嫂打电话说入殓的人来了,叫我抓紧时间,我一边手忙脚乱地穿素衣穿白鞋,一边问大嫂我究竟要买什么回去。接近正午时分了,天空挂着太阳,可是我却觉得四周一片黑暗,比那天清晨把车开进黑暗里还要暗,我机械地开着车。那盏叫做母爱的灯已经永远灭了。

大街上一片喜气洋洋,人人在买年货,我一个人买奔丧的物品。铺天盖地的喜气把我的伤痛挤压,我紧紧捂着空洞的心,生怕它再被掏走一些什么。

(五)

任我怎么叫怎么摇,母亲都不理我。母亲是那样瘦小,寿衣穿在她身上很宽松,像儿时她教我们弄的用来赶鸟雀的稻草人。她的嘴巴没完全合上,她也许还要责怪自己拖累了儿女,也许放心不下那个照顾了她一辈子的男人,可所有的语言都永久地留在她的躯体里了。我摸摸母亲冰凉的脸,她正在用她的冰凉去与这个有温度的世界作别。

我坐在一旁看着母亲的遗容,把所有与母亲有关的时光在脑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刍。脸颊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我抽了一张又一张纸巾,喝了一碗又一碗水。

我甚至没有让母亲过上一天幸福的日子。她为儿女操劳了一辈子,直到走还是那样清贫。我恨自己把写作当借口,连多熬一口母亲喜欢喝的汤都做不到。

他们从床上抬起母亲要放到地上准备入殓。母亲自从瘦剩一把骨头开始,她对疼痛特别敏感。我失声大喊要轻手放,吓入殓师一跳。可他们还是把母亲搁得“嘚”地响,这一声响重重硌在我心上,引发我的心一阵激烈的抽搐。

我以为母亲的灵柩至少在家里停留一晚,我不知道村里易了俗,入殓后他们就直接把母亲的灵柩拉出去。我追出去,亲人在后面追上我,把我拖住,不让我再追。母亲的灵柩渐行渐远,我的心瞬间被拉破了一个洞,寒风猛烈地从缺口处灌进来,我浑身打哆嗦。

从此再也不会见到母亲了,再也听不到她的啰嗦与念叨或者责骂了。我木然地站着,揪心万一母亲缓过来怎么办,母亲是那样坚强的一个人。

门口贴上了挽联,“萎萱”二字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揉揉发疼的眼睛,逃进屋里。进到屋里看看空荡荡的房间,再看看空荡荡的客厅,四下里全都空荡荡的,我又想逃出去,可是脚不配合了,我轻飘飘地把自己晾在沙发上。给母亲上香时,我叮嘱母亲在那边记得要照顾好自己。

第二天是除夕,大家都盼着葬礼早点儿结束,超渡的道士也要赶早结束工作。我茫茫然跟着道士转,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充满气的气球,心是空的,只剩一块轻飘飘的皮囊。

从早晨开始,村民拜神的鞭炮就陆续响起,它们用自己的方式,不断地宣告今天是除夕。母亲在的时候,逢年过节,她总会包粽子或者做汤圆或者做别的吃的,让我带孩子回来吃,吃了还要打包,如今母亲的味道随她一同远去了。再也没有人在季节冷暖变化的时候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打电话叮嘱我要保管好自己直至叮嘱到我不耐烦了。

母亲的后事办理结束,我把自己湿漉漉的心事,小心翼翼地打捞、封存起来,然后匆匆赶回我的小窝。

除夕夜热闹的烟花爆竹离我很远,窗外肆虐了一整夜的雨,吓人的闪电和雷声却尽往心里塞。母亲在野外孤零零地任风吹雨打,她是那样胆小,她会担惊受怕吗?她在那边好吗?

如今母亲已经离开332天了,今晚重读 “年岁又年岁,年轮再也转不到您了,只道那边枯枝再逢春。天人各自安好。”心很空,世界很空。

 作者简介:

彭敏艳,女,广西作协会员。作品见于《中国校园文学》《广西文学》《红豆》《三月三》《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作家报》《作家报》,是《中国青年作家报》首个特约编辑。曾获中国第二届志愿文学奖小说类一等奖、三等奖,广西第四届网络文学大赛散文类三等奖等多个奖项。

主        编:刘云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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