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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力短制：（宁夏）李向荣‖《田不满》
田不满
（宁夏）李向荣
（一）
田不满出生在“低标准”年代。
爷爷本来给孙子起名叫田满，寓意粮仓填满，肚子吃圆。但天不随人愿，粮仓填不满，肚子饿得扁。爷爷听人说，夜里的梦和白天的事往往是反着的。对人名的寓意可能也是反着的，于是又改叫田不满。
田不满世代贫农，苗壮根红。到了上学的年龄，在学校里学习不咋样，惹事生非比谁都强。那时候学生比的不是学习，家庭出身才是根本。再加上爷爷又是贫协代表，代表广大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孙仗爷势，狐假虎威。田不满自然成了学校调皮捣蛋的祸事头。手下跟着些随从，翻学校墙如走平地，卸板凳腿像耍杂技。他们从家里偷来旱烟，偷来火，用作业本的纸，比赛谁卷的旱烟长。田不满想抽烟了，大声叫道：“谁有烟呢？纸！火！”于是手下喽啰赶紧伺候。
田不满学校里匪，在庄子上也是个人见愁。邻居家盖房，虽是土坯房、细椽棒，但讲究不能忘。请来老师在红纸上写下对联：上梁正，下梁正，贴在大梁上。大门上也写：家和万事兴。准备第二天太阳出来立木架梁。夜里，田不满在月亮底下偷偷用毛笔改成：上梁正，下梁歪。把大门上的“家和万事兴”也改成了：家种有事情！
事情的起因是邻居女娃手里拿的白面馍，田不满见了心里气多。因为田不满家里连黑馍都成稀罕。盖房的邻居知道是田不满干的，就息事宁人。一来他还是个小娃娃，“娃娃不懂事，满墙乱画字”；二来，田不满的爷爷是贫协主席，属于“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我怕谁”的主。对田不满这个三代单传孙子更是老牛“护犊子”。
但“牛大也有煮牛的锅”，爷爷还是“栽了个跟头”。
根据上级统一指示，学校要开全公社学生大会，让田不满的爷爷忆苦思甜。几千个人，爷爷还是有点胆怯。工作队长便学《红灯记》里的李玉和，“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在公社灶上，给爷爷喝了点壮胆酒。做忆苦思甜报告时，说着说着便说走样了：“地主太坏，他吃的是黑面馍馍，让我们长工吃白面馍馍。白馍如果没有肉片片，我们就躺在地里晒暖暖”。工作队长一听架势不对，马上站起来喊革命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口号声响彻云霄之际，爷爷被人拉下了讲台！从此就抹了他“贫协主席”的帽子，并退出了管理学校的历史舞台。
祸不单行，田不满也闯祸了。同桌田小虎描红，写了一篇“毛主席万岁”。感觉没描好，撕了。谁知田不满在背面用毛笔写上“田小虎大坏蛋”。结果让“王连举”告了——在毛主席万岁的背面写大坏蛋。这还了得！
（二）
爷倒孙子散，小学再没念。因为比念书更紧要的是吃饭，田不满就回家在生产队挣工分了。
还是小娃娃，队里能干啥？
——想放羊。队长老婆体弱有病，听说黑鸦吃了能治好。 田不满就发挥特长，乘夜在崖洞里捉了几只黑鸦，悄悄送给队长。
“这娃头大有宝，肚大有草，是个羊把式的料。”队长一言九鼎。
放个羊还送黑鸦？因为羊把式队里补助高，肚子能填饱！而且不象犁地的起的早，放羊的还能睡懒觉。 更重要的是，那时候山上据说还有狼，各级干部嘴馋了，偷着吃一个羊羔子，“黑锅”就让狼背了。这一招，田不满一年前就想到了。
一年前的晚上，队里组织社员学习上级重要文件。当时的规定，只要是重要文件，是不能过夜的。因为暑假，老师都放假回家了。就让田不满的堂哥，五年级学生田大寨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给社员念文件。其中有一句：狠抓蓄牧业，让田大寨念成了“狼抓蓄牧业”，听文件的老百姓把煤油灯都笑灭了。黑夜的笑声里，田不满记住了“狼抓蓄牧业”。
日上三竿，田不满赶羊出圈。顺着公路进山，太阳落山，又领羊进圈。
有一天，恰巧碰到上面下来的大领导车坏在路上。这位大领导见放羊的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孩:“你这么小，怎能管住这么多羊呢”？田不满看对方是坐车的，肯定是个大领导。狡黠地回答:“有骚胡管呢！”
领导很纳闷:“骚胡是谁？”
“骚胡就是羊群里的领导！”
大领导恍然大悟，原来这山里人把领导也叫骚胡……
日月如梭。羊把式田不满成了家，光阴还是紧巴巴。有一年灾荒。过年时，田不满在煨满羊粪的光席子热炕上，仰伴子一牮（jian），毡毡子一苫。望着窑洞上裸露的胡基（土坯）想入非非：“没油么，但如果有面，再借些柴，炸点油饼子过个年！”
年年盼着年年富，年年穿的没裆裤。再加上娶了个不会过日子的女人，更是“叫化子放不下隔夜食，有了一顿，没了再抱棍！”
田不满虽然是个羊把式，但和三级干部都认识。隔三岔五就到就到小队、大队、公社去要救济。因为大家都吃过田不满羊群里的羊羔子，对田不满的讨要“没多了还有个少呢”。
（三）
包产到户，分田到家。生产队解体，羊群也解散了。习惯在大自然中“狼抓蓄牧业”的田不满，猛然被圈在家里。羊把式种地，专业有问题，更是下不了种地的苦。地就种的马虎，收成不如别人。索性种地讨要两不误，继续伸手找政府。
这里山大沟深。山地坡度大都在25度以上。地陡的连驴都站不住。地种的人累驴乏下苦大，跑水跑肥薄庄稼。
针对这种情况，县长亲自狠抓全县坡改梯项目。把田不满在内农民的山地都推成平展梯田，于是种地不但比原来轻松了许多，更因能存住雨水而使粮食产量翻倍。县长就领着省台记者来采访报道。田不满好看个欢欢，爱凑个场场。记者见田不满能说会道，就采访：“老乡，把山坡地改成梯田带，你高兴不高兴？”面对话筒和镜头，田不满已经高兴地把嘴咧到耳岔洼呢了：“哎，高兴，高兴。不但我高兴，驴也高兴，县长更高兴！”
话幽默，理实在。还有浓厚的乡土味。记者和县长都高兴了，就来到田不满家，吃了顿煮洋芋下咸韭菜！临走时，还放了一百元钱。县长礼节性的说：“吃的香啊。你老婆手艺也好！”田不满谦虚地支吾，“哎，好啥呢，还不是给猪和食者呢。”
说着无心，听着有意。县长、记者一行人满脸尴尬，赶紧坐上车，一溜烟跑了。但“给猪和食”的故事，却比县长的车跑的还快更远。甚至比邻县“谁把县长的牙刷偷走了”的故事传播的更广泛。
（四）
田不满的儿子田大壮考高中，离一中的录取只差一分。在村里人的上活（揶揄）下，也是为了儿子前程，他就直接进城去找教育局长。没想到教育局长比民政局长厉害的多。几句话就把田不满打发了。结果事情没办成，还让田不满丢了个人。田不满对教育局长怀恨在心。恰巧第二年“六·一”时，教育局长到基层学校过“六·一”。田不满便挤在教育局长后面，把墙根底下听来的一个故事，大声编排成教育局长理发：“教育局长去理发，理发的安排一十七八岁的女子给局长洗发。局长就与这个女子逛闲：看你年龄正是在高中上学呢，怎么打工了？这个女子长叹一声：唉，没考上啊，要考上谁还洗他大的这球呢！”
众人哄笑。教育局长脸比红领巾还红。教育局长啥人？教师要占全县干部职工的一半以上。管着全县一半以上知识分子的大局长，还吃了这么个哑巴亏。哪有心情再看精彩的歌舞，只是机械的鼓掌，表情硬又僵。
田不满对啥都不满。虽然种着地，年年吃救济！逢年过节，上面的慰问，田不满总是偏份。否则，他会把乡村干部告到县上去。
即便如此还是不满。上面领导若问：“救济给你发了吗？”田不满撒谎脸不红，“啥都没见。”
听着县上新换了个从川区来的县委书记，田不满又坐上进城黄面包车。在县委大院里，碰见一个陌生领导刚从原来书记坐的车上下来。周围人都象学生见了老师般的礼貌，田不满用脚指头都能猜到，这人就是新来的县委书记。
几步撵到跟前：“书记，你可要给咱贫下中农做主”……格式化了多少年的套路，不到二分钟，就表达了中心。
过了三天，县委书记果真践诺，来到田不满家里。现场了解田不满反映的情况。
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见田不满是个兜底户，政府盖的大瓦房，吃穿不愁有保障。县委书记猛然有种被贫下中农愚弄的感觉。只不过“书记城府深，没有显实情”。
临走时，县委书记拉着田不满皮糙肉厚的右手，想说几句鼓励的暖意的话，第一次近距离的从田不满沾满眼角屎的碎眼睛里，看到了这人潮湿的心。县委书记想到了一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握着县委书记宽大而又温暖的手，田不满用黑兮兮的左手，从脏兮兮的裤兜里，掏出几颗蔫兮兮的杏子：“书记，吃杏！这是我从村长树上揪下的，给”。书记的秘书要接，田不满直接送到书记手上。到处是眼睛，书记被迫笑着伸开左手，又顺手将杏倒在秘书手里。书记刚走了没几步，田不满大声呼喊：“书记，这可是甜胡（仁）子杏”。惹的一院子人哄院大笑。
（五）
岁月无情。田不满年纪大了，害了心梗。在大医院做了搭桥手术。出院后，医保报销、民政大病救助，乡上、帮扶单位等捐款。使田不满不但住了院，而且还落了些钱。你猜咋着？还不满。竟然对乡亲们说，“哎，村干部怕是利用我害病，拿的钱可能比我落的钱还多。”
说话不负责，满嘴跑火车。
田不满的儿子田大壮没考上县城一中。在三中读了高中，大学没考上。就当了兵，可能因为运气好吧，田大壮还出国了。在非洲某个国家代表中国替联合国维持和平 。
儿子当兵出国，老子逢人就说。好是“牛皮披到羊身上，既牛皮又洋气”。从此跑乡政府，县政府更勤快了。“我儿在外国维护世界和平，你们要对我格外重视呢，这是有关国际影响的大事情。”
精准扶贫，精准识别回头看。乡上书记进村入户，徒步走上后山垴垴，这里独居着一位九十岁的五保户老奶奶。书记就问村支书：“这老人家没儿女？”
支书无奈，头摇的如拨浪鼓：“老人儿子田不满，从来不把老娘管”。一听老人的儿子是田不满，书记再就没言传，但这事他记在了进村入户的民情日记上。
过了不到半个月，村上粮食遭遇冰雹。县上把救灾款拨到乡上。本来田不满的山地退耕还了林，二亩川地又租给别人种，地租开春就提前收了。这救灾款与他没一分钱关系。田不满很不满，骑上电动车，找乡上书记要救济款，田不满人还没到乡上，村支书已经把情况给书记电话汇报了。书记见了田不满，气的红头又涨脸：“田不满，你但是个人，要管老妈呢。九十岁的老人了，天聋地哑的。跟前没个人，啥时去世了都不知道！”
田不满理直气壮的说：“我老妈是个老党员。入了党的门，就是党的人。有共产党管呢。再说，我儿在外国维持世界和平呢，凭啥不给我救济款？”
书记一听田不满这么说，立马非常客气，满脸堆笑地给田不满让座，递烟，泡茶。
“好我的老田呢，咋不早说嘛？儿子叫啥名字？在哪个部队？那可是咱全乡乃至全县人民的光荣和骄傲啊！”
田不满就把经常给人撇叶子（炫耀）、儿子邮来的信封双手递给书记。书记掏出手机，给信封照了相。
田不满见儿子的事让书记如此上心（重视），还照了相，猜着书记怕是还要在乡政府的微信平台上宣传儿子的光辉事迹呢，微信一宣传，威信立竿见。田不满就更加骄傲的像站在窑顶上的老公鸡，曳长脖子问：“你看我的救济款？”
书记脸势突变：“滚！我现在就以乡党委的名义给你儿部队发个函，田大壮的老子叫田不满，田不满把他九十岁的老娘还不管。让你这不孝的东西，把脸丢到联合国去！”
捉蛇打七寸，书记下茬硬。这话，仿佛捏到了田不满的下身要害处。疼的田不满呲牙咧嘴，连爬带滚地夺门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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