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与 酒

郭宏旺

父亲曾经不饮酒，只是吸烟，且烟瘾大。父亲熟知三两种牌子的纸烟，和水烟，比如迎宾、比如官厅牌卷烟，比如包头产的一种水烟叫“永盛”牌。父亲曾经对酒的认识几乎为零，我想父亲对白酒的认识估计只有一个字：辣。

父亲年轻时候也不饮酒，倒也不一定是家中买不起一瓶酒，是父亲真的不喜欢酒。父亲是完小毕业，格外爱读书爱写字，并不会关注酒的事儿。看书写字一直是父亲的酷爱，父亲也属文人。

父亲曾经不喝酒，却又一生性格刚烈，所以父亲好像没有和我们坐一起喝过酒。与现在年轻的爸爸们不一样，那些年代里的父亲们大概都这样，即使和儿子们坐一起吃饭，也是沉默的状态，极少呵乎交流、玩笑逗乐。

那些年家乡煤矿煤窑多，为了日子宽裕一些，父亲先后在两家煤窑干过活儿。先是赶骡子车下窑去拉煤，父亲识一些字，村里做过会计，所以后来矿上安排父亲过磅，最后又让父亲做代班队长。

煤窑底下是阴冷难捱的，于是有些矿工上班前会偷偷喝一些白酒御寒。也有人怂恿父亲来一点，又抵寒又解乏，父亲断然拒绝，说这个事违规，是不行的。父亲做代班时，工人们说你代班又不用刨炭铲煤，喝一点酒也无妨。父亲说：我不喝，你们还背地里老犯纪律，我要是也喝，你们就反天呀。我得对你们的安全负责任。

印象中，父亲第一次正儿八经喝酒是1987年的秋天。

我高中毕业，自觉得高考成绩应该不会太差。可录取的消息迟迟不到，父亲便带我坐客车，去市里头我报考的那所学校询问。天下究竟是好人多呀，也是赶得巧，校园遇一老乡。老乡热心指点之后，竟然取到了正要寄出的那个装有录取通知书的牛皮纸信封。

父亲对老乡千恩万谢。父亲也一改平日里的严肃沉默，满面放红光，话也多了，笑得像个小孩子。返回去的时候父亲把我带进车站旁边的一家餐馆。父亲点了两碗面，父亲破天荒地点了一个牛肉凉盘，还有两扎塑料大杯盛的啤酒。父亲几乎从来不下饭馆，那天父亲破例了。那一盘美味到无法形容的冷切牛肉，似乎是我和父亲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啤酒这玩意儿我以前倒是喝过几次，而对于父亲，肯定是第一次，绝对是。

父亲吃得狼吞虎咽，父亲还不停地招呼着我快吃，快吃。父亲又忙不迭儿地端起了塑料大杯，咧着嘴笑盈盈地：今儿个咱们大喜事，咱爷俩儿干它一大杯哇。这是父亲第一次喝酒，父亲和我碰了两次杯后，竟然把一大扎啤酒干了。这也是父亲第一次春风满面甚至手舞足蹈地和我一起吃饭。

不过父亲末了补了一句：这啤酒咋这味道，像泔水……

之后的几年父亲又不怎么喝酒了。

直到我结婚的那一天，父亲又喝了一些酒。话语也明显比以往多。

到他的孙子过“百岁儿”时，这一次父亲喝得最多，父亲又是说一些祝辞又忙着敬酒，酒精的刺激使得父亲满脸通红。而事实上，父亲是不胜酒力的人。

父亲从矿上回村里后，忙活着养羊喂牛种地。夏秋时节父亲在地里干活时会出大汗淋漓，嗓子干渴。我隔三差五带回去一些易拉罐啤酒。父亲极开心，每次出地时口袋里就装一罐，干活儿中喝几口，解渴提神，收工回家时喝光。父亲极为享受这在他看来几乎是村镇干部一般的待遇。

再后来，父亲嘱咐我说，大罐的500毫升，有点喝不了，浪费啦。不知道有没有小罐的？我说有，当然有，是330毫升的。父亲说这最好，这就最好。我知道父亲对毫升这个概念是清楚的，父亲对其它一些计量概念也熟知，比如顷，公顷，比如平方千米，平方公尺，比如吨和厘之类。

父亲并不特别喜欢饮酒，却喜欢看我们饮酒，很欣赏的眼神。父亲更喜欢看我和弟弟聚在一起饮酒，谈天说地，父亲在一旁抽着烟，眯眯地听着、看着、打量着。烟雾缭绕，酒气菜香弥漫，炕上的人，耳红脸红，额头鬓角脖根子热汗淌流。母亲笑呵呵地忙着炒热菜拌凉菜。一边询问我们弟兄俩能喝几两酒，一边又在劝说：还是少喝一点的好，喝酒烧胃哩。可一转身又会问：菜凉了，要不再热热哇，饺子也冷了，这样就酒不好。

我和弟弟喝下不少酒，话多了，眼神也更丰富更活泛了，父亲一旁看着十分安逸的样子。我们继续喝，喝得越牛气，越多了些豪言壮语，父亲更开心，似乎更激动。

父亲到了70多岁的时候，却有点喜欢饮酒了。父亲终于清闲了许多，种不了地，干不了农活，只能养几只羊，和母亲一起喂一群鸡。一辈子不怎么饮酒的父亲就喜欢上了饮酒？我们最初挺诧异，后来似乎明白了其中原委。父亲应该是没事干，实在闲得发慌才想到了喝酒，一会儿喝一口，一会儿一口。父亲饮酒的方式另类得很，酒瓶子就放在柜子上，出去时呡一口，进屋后又呡一口。一天下来好几轮儿的重复，一回又一回地呡，日落西山的当口儿，一瓶子酒也就剩不了多少。

父亲呡一口酒后，要么一抹嘴就出门去了，要么就从衣兜里摸出一块冰糖，熟练地扔进嘴巴里，还会嘬出一点声响。

在父亲看来，老来老去，不缺吃穿，又有酒喝，颐养天年，日子已经滋润到家了。另外，还有什么能比冰糖更甜的东西呢？

20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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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郭宏旺

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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