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成日历
郭宏旺
年终岁尾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日历。记不清有多少年了，我已经不使用日历，我的台案上除了茶杯与烟灰缸和一堆杂七杂八的书刊，再没有别的东西。
回望走过来的那些年月，日子的厚度增加了很多，如果把走过的日子都用一张张的日历叠加，那恐怕也是等身的样子啦。可如今，日子是有了，日历却渐渐地没了。日历在我的岁月中，从有形到无形，我在一页页日历翻动中，也渐渐变了形。
儿时，我见到的日历很小，豆腐块儿一般大小，纸张很白，印刷字体的颜色就两种，黑和红，小小的日历被挂在火炉旁的墙上，渐渐地发了黄。但那时候日历和我没有多大关系，我不计日子只知道四季就好了。春日不忘刨辣辣，刨甜草苗；夏日里牢记去水库凫水，去掏鸟蛋，一颗颗冲着太阳照一照，赶紧煮着吃，偶尔也会帮家里打几百斤晒草；秋日里去烧山药蛋去烧豌豆去烧玉米棒子。反正我不需要端详日历上的什么字儿，无论红与黑，无论阴历或阳历。看日历是父亲母亲的事情，父亲常看的是四季的节令，春耕夏锄秋收冬藏。母亲看日历，是怕误了萸菜秧，误了点种倭瓜，更怕误过了那么多人的生日。父亲很会写字，他常常在日历上写下极为凝炼的三五个字，用铅笔，用圆珠笔，用钢笔。母亲也会写几个字，但母亲几乎从来不写，母亲只会在那些日子的页码上叠下一个又一个的斜角儿。那本布满烟尘的日历，对于父亲对于母亲是何等的重要，没有收音机没有电视机的日子里，那簿日历几乎是他们踩准日月脚步的唯一方式。
后来呀，某一天开始觉得，日子好像过得欢快了许多，大家脸上似乎多了一些色彩与光亮。人们用的日历尺寸变大了很多，上边内容也多了不少，什么天干地支，宜祭祀，宜嫁娶，宜殡葬，宜出行，忌理发，忌沐浴，忌针灸等，这大日历比曾经那种功能单调的日历多了些玄妙。但是有些日历纸张的质量和印刷的质量似乎差了一点，纸，不大洁白，麻灰麻黄了一些，字迹也模糊潦乱了好多。但日历的张数肯定是够的，也不会影响父母亲看节令看日子的准确性，只是一望见那日历心里就别扭，尽管我并不使用它。老想，那纸张要是和我们书包里课本的纸张一样挺括该多好。之后又有了各式各样精美的挂历，上面是优美风景，绚丽的花儿和枫叶，更多的是美女名星照。这时候，挂历的装饰功能好像大于了计日功能，那些景色和名星就是精致挂历的卖点。不过到了下一年春节前，这些漂亮的名星仍然不会退下，多半儿被贴在火炕的围墙上了。
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忙忙碌碌的日子也过得很快。闲也好，忙也罢，天天翻转日历页码过日子的总是母亲，而我依然不需要看什么日历。
我上小学是不需要日历的，只需要记住星期天就妥帖。我上初中的时候也不需要日历，只需要记住啥时候过礼拜，只需要记住几点放学就好。中午放学后，赶紧去教室的东侧房，掀去笼盖，取出铝饭盒中自己的那份珍贵干粮。干粮并不干，很热很湿润，刚刚好吃。
终于开始上班了，干了教师这一行。按说应该常用日历的。慢慢发现我仍然不怎么需要日历，只需要看那张课程表就行，年月日和我无甚干系，记住每天星期几就足够了。早伴晨曦，晚伴星月，我要那靓丽精致的日历干什么？许多教师，和我一样，他们真的不需要什么日历，他们更需要的是一个正常的周末作息。然而这有时候是个奢望。于是，多少师范类学子想去考公务员，又有多少大学毕业生想去考教师呢？
风浓了，雨稠了，雪大了，天冷了。人呢，也慢慢变老了。可我，仍然不怎么需要日历，我只需要一如既往地把自己那张课表与全部的责任担当熟记在心。我只需记住星期几，记住去上课，去辅导，就没啥毛病了。工作三十多年后，自己已经是五十好几的人，人们说戏子不养老，老师这行业，它也不养老的，你所有的经历和执着最终都敌不过年龄。
日子，不会永远波澜不惊，任何人的一生中，都一定会有颠簸起伏，会有悲喜哀愁，或迟或早，终究会有。这些经历是不可能避免的，只因为每个人都需要在日历的一页又一页翻动声中慢慢走向成熟，也走向了衰老。
我真的不怎么需要日历，因为曾经的所有过往就是我应该铭记的日历。
我不怎么需要日历，今后也不一定需要日历。我愿意用文字记录，把一行行文字码成日历。
不少亲朋好友认为，我把文字当成了至爱，成了痴迷。言不由衷，不可救药。也有朋友认为，我夙兴夜寐不知晨昏地去写去编，肯定是因为我在这文字游戏中赚了大钱。还有几个发小见了面，嘻嘻哈哈开玩笑：你，一没钱，就赶紧写上本书，一出版就能弄好几万块钱。发小们，你们纯属“凉棒”，首先一本书可不是一天两夜就能写成的，而且我出书不赔进去好几万就算烧高香了。
他们不一定知晓，我之所以与文字相守，并不一定是因为我死去活来地热爱文字钟情于文字，更不是能挣大钱。而是无数次的挫折，从未摆脱过的负重隐忍，年复一年的磨砺，越来越多的世事复杂和人情冷漠，让我这颗布满岁月皱褶的山核桃，不得不选择走近最清纯的文字，除了文字，我几乎没有其他可以倾诉的方向。浅薄，自私，唯利，算计，蔑视，理所当然，同窝相黑，几乎没有多少我可以舒适落坐的空间了。我只能在清澈的文字行列中寻觅自己逃遁的方向，文字就是我在炎炎夏日、凛冽严冬中的唯一避难所，文字就是沧桑却脆弱不堪的自己的一湾避风港。它们清纯透明，公正无私，不随浊流，成了我的救世主。所以并非我酷爱文字，而是我离不开这些文字。
我离不开文字，却并不是无比钟爱着文字，选择与文字为伴是我的无言，更是无奈。我只是需要以文字录下一册一册的日记，我不需要什么日历。
与我同行的读者，应该可以看见：我写下的所有文字，虽然并不精致，甚至很粗砺。可那一行行，都是我过往的一片片日历。我用文字把岁月凝成了日历。
2020.12.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