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州文学.征文】甘肃.穆学仁||黑脸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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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68期      总第168期

黑脸父亲

文/穆学仁

父亲驾鹤西去了。他老人家开着火车头，东拉西跑奔波了一辈子，可到了该安享晚年的时候，却踏上了没有返程的天国之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人生痛事哉！父亲啊父亲，儿子多想还回到往事中，紧紧地牵住您的双手，聆听您的教诲，为您端来一盆洗脚水……可如今，父亲的音容笑貌却只能追忆在脑海中……

父亲脸色黝黑，脾气也像火车头一样火爆，上起火来，他能踢翻饭桌，还能抡起大手狠抽子女们的屁股。小时候，我爱看书。一本书到手便像是着了迷。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我躺在床上正倘徉在文字的叙述中，为主人公死啊活的爱情故事焦虑时，忽然听到了一声大吼：“谁让你躺着看书的？”我一激灵见是父亲立在床前，忙想掖起书来，可父亲却一把夺下书，边撕边喊，“让你看，让你看。”父亲这是怎么了？我当然不敢问，只有悄悄地抹着委屈的泪水。    

小学毕业时，父亲竟破天荒带我进了一趟省城，到了地方才告诉我，是去看医生。他对眼科医生说：“这孩子总眯眼，你给瞧瞧，看是不是有啥毛病？”当检查后被告之眼睛正常时，我看到父亲那僵硬的面部，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儿子，看书可以，却不能躺着看呀，你知道吗，躺着看书会把眼睛看坏的，火车司机全凭着一双眼啊！知道吗小子，你爷爷就是开火车的呢。”原来，父亲是把第三代火车司机的希望寄托到了我的身上。他是怕我躺着看书把眼睛看近视了，上不了机车当不成火车司机。    

我上了中学，求学在父亲拉旅客列车换班的地区。父亲第一次来看我，是秋季开学后的一个傍晚，当时，他二话没说，便黑虎着脸递过来一个腰子饭盒，并不容置疑的说：“把里面的饭吃了。”他看着我把饭吃完就走了。以后，父亲拎着饭盒来去匆匆，总是看着我吃完便走。望着父亲的背影，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父亲是害怕儿子挨饿啊！在那难以填饱肚腹的岁月，三年中，是父亲省下的工作餐——腰子饭盒陪伴着我，才使我那每月27.5斤的粮票够用的。    

父亲的伤病，是在一个夏日大雨滂沱的夜晚落下的。那天，跑车才回来的父亲显得十分烦躁，他转来转去，不时推门开窗向外看。“不行，得到单位上去，这么大的雨是会冲跨线路的。”父亲说着已绾起裤脚，拿过草帽要走。母亲刚把一碗下好的汤面端出，见状便说：“你刚回来，就不要去了。”父亲却一把推开母亲，说你老娘们儿家家的知道什么？母亲也顾不得碗中的汤水洒出，着急地说：“那你也得吃了……”我清楚父亲说一不二的性格，忙去找雨具。待找到雨衣追出门时，黑暗中，听到的只是哗哗的雨声。

父亲在抢修线路决口时，被洪水中滚动的石头击伤了胸部。他被送进医院，连续十几天发高烧、说胡话，样子十分骇人。从此，父亲就落下了咯血的病根。    

和父亲最大的一次冲突是在夏秋之交的某个黄昏，记得是因为我刚参加工作在工作分配问题上的争执。上世纪80年代初，铁路上基本使用的都是蒸汽机车，机车乘务员的工作十分辛苦。我不想干机车乘务员，便私下央求母亲去找老朋友求人托关系。无奈，母亲只好拎着两瓶酒、两条烟去打发，好不容易人家才应下把我分到日勤工作中。

当父亲知道了这个消息时，却火了，他咆哮着：“去跑车，如果不去当机车乘务员跑车，你就不是我儿子。”接下来的几天中，父亲的脾气有增无减，他总是一边拚命地咳着、一边不停地摔东西，还恶眉恶眼地抢白母亲。母亲看看我，再看看父亲，双眼盈满了泪水。怎么办，怎么办？看着泪眼不干一个人偷偷抹泪的母亲，再看看虚弱得连咳嗽都需要母亲帮助，却仍固执己见的父亲，我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哎，父亲啊父亲，你这又是为了什么？我无可奈何地只好妥协，上机车当了一名司炉。    

当天晚上，父亲就和我进行了一场谈话。父亲说：“儿子，你就要上火车头了，知道吗，干啥得吆喝啥，当工人就要当个好工人。记住，对人得讲仁义诚信，对事须查找因果曲折，儿子，要吃得苦中苦，方得甜上甜，这些道理以后你会明的。儿子，你听到了吗，在任何情况下，咱都要把良知二字放在首位啊！”

那时，父亲不但是全局的安全行车状元、机车检查第一名，而且还被单位聘请为机车实作考试监考。记得二年后，我在即将参加蒸汽机车司炉定职考试时，悄悄地找到了父亲，想让他开开小灶，单独给我传授一下机车给油的要领。因为，定职对于学员来说可是一件大事，那意味着工资要由24元涨到41元，但是，如果考试不合格，定职就会被延迟，在定职名额有限的情况下，机车给油考试是最难过的一关。

我是怕被别人挤掉啊，可父亲却没有这样做。那天，父亲让我喊来了一大群学员，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自己开始操作。父亲故意缓慢地把动作分解开来，嘴中也一字一顿随着动作念叨：拨动瓦量看裂活，手触温度观油膜，擦净油堵再卸盖，卸盖要晃活不活……然后，他又把每句话的意思和要领，以及眼看、手动、口诵、步伐应该怎样配合、详尽地一一表述。就此，机车连摇杆的一套给油操作的步骤，便在学员们押韵的吟诵声中活灵活现起来。

血管中流淌着的父亲的血液，个性熔融着火车头的铿锵，机车昂首嘶鸣赋予了我执着的追求、坚强的意志。岁月在东奔西忙的跑车往返中流逝，机车也由蒸汽到内燃，再到电力的更换，我也副司机、司机上着台阶，考取了三种机型驾驶证，并成为了一名安全行车50万公里的优秀司机。

是父亲的良苦用心，和父爱如山的深邃博远，让我一步一个脚印地成长起来！但是，已退休在家的父亲对此却没有丝毫笑容，不多的话语也总是在告诫我机车闸把重千斤，时刻要注意行车安全。看我一天小心翼翼的样子，母亲背后常对我说：“你爸就这样，面冷心热，其实他最疼你，有点好吃的总是一遍遍叮嘱，叫我一定要给你留下！”    

父亲一天老似一天，病情也在不断加重，住院的间隔渐渐在缩短。记忆中，我几乎跑车回来就要到医院去看父亲。那天，父亲见我眼睛一亮，竟提出一个始料不及的请求：“你这趟车回来，能带我到电力机车上转转吗？开了一辈子蒸汽机车，电力机车咋样，提速快吗，起车停车冲动大吗？”    

我忍住眼中的泪水，应允着。父亲的病情已到了片刻离不开病床的地步，怎敢让他再颠簸折腾，万一……可这毕竟是父亲第一次向儿子提出的请求啊，我必须要想尽办法，成全父亲的要求。可等我又跑了一趟车，返程再赶到医院时，一切都晚了。父亲已走完了人生之路。母亲交给我一个小红布包，说是父亲留下的。包中有一枚立功奖章，是父亲援朝时开火车得的，还有一个小本本，是父亲的蒸汽机车驾驶证。“爸爸，儿子来看您了。”我手捧小红包跪倒在地、泪如泉涌。    

父亲啊，云山浩淼，天路遥遥，您老开了一辈子火车头，如今却驾驶着永远前行的列车，一路驶去，请安步走好！我们兄妹一定会秉承您的风骨，将遗教化为心香，敬奉在您的灵前。

 

作者简介：穆学仁，男，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日报、工人日报、中国教育报、铁路文艺、小小说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八百余篇（首）,近年来，荣获全国各类文学创作、征文一二三等奖项，达百余次之多。2009年，被授予“铁路职工艺术家”荣誉称号。

本期审核/编辑：肖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