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接受队里安排出国的时候，专门回了一趟老家。
那时候负气的以为，这一走，就是永远。
最先，我专门去看了大爸，大爸那时候还在上班，在离黄河不远的一个小镇子上居住，大爸已经娶回了大妈，据说大妈的前夫在放羊的途中突然去世，留下两个半大小子。
大妈改嫁给大爸的时候，只有一个条件，要带着她的两个儿子一起过来生活。那时候大爸家的孩子，除了我二哥，都已经成家立业。大爸也同意了大妈的要求。可惜大妈带回来的大儿子，只住了半年就说什么都要回自己的老家单独生活。孩子大了，自尊心强，除了觉得自己寄人篱下之外，更主要的是对陌生环境的不习惯，一个牧区长大的人，怎么能适应小镇里地喧闹。就像我在城市里度过了关键的几年，回到牧区就像被世界遗忘了一般。
大妈长得不好看，在和大爸成家之前都没有离开过大漠。印象里的大妈整日沉默着干活。话少，也总是卑微的安顿自己的孩子要听话，她对大爸家的我二哥格外的照顾，她努力在证明她是一个一碗水可以端平的好继母。所以有时候，明明不是自己孩子的错误，她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故意在人多的时候，平白无故教训自己的孩子。不明就里的人们，很快就传成了我大爸一家两种标准对待孩子。
显然，我大爸已经听到这种传言，就回去教训我大妈：坦坦荡荡的，不成家两家人，成了家一家人，不要鬼鬼祟祟的。
我大妈的那个大儿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要生活费，大爸的工资远远不够一家人的生活费用。他不得已还在工作之余接一些外面的活儿。比如，发挥他的特长，重操旧业，防洪的时候，跳进刺骨的河水里用身体堵住洪水，这样一次就可以挣到三倍的工钱。即使这样，稍微有点处境的人，都不愿意挺身而出，大家都知道，别看挣点快钱，那刺骨的河水是伤到骨髓，都说留后遗症了，但我大爸每次都笑呵呵的说：身体好着呢，等于冬泳。其实我知道，那是生活所迫，不得已的谋生手段。
但就是这样，大爸家的开支总是吃紧，最主要的是，大妈永远忙碌，永远沉默，永远就穿那一身衣服，永远感觉自己在做出一碗水端平的姿态。无论大爸给大妈买多少衣服，大妈也从来不穿，大爸给家里拿回多少冬储的食品，到了约定的时间准时没有了。
小时候，这成了我心中的一个悬案，直到长大后才知道，大妈都把它置换成钱，悄悄寄回大儿子那里，理由是攒着给大儿子娶媳妇。果然大儿子娶过媳妇后，生活费也不来要了，整个人也很少过来，就连一直跟着大爸生活的二小子，自从有了工作后，从此也销声匿迹了，仿佛这个家从来不曾有过他们，也仿佛这个家曾经深深的伤害过他们。
大妈偶尔也向我妈抱怨她那两个儿子都指望不上，即使后来都成家了，不仅儿子不管不理，就连两个儿媳妇都认为：大妈就是一个为了嫁汉而把自己的儿子抛弃的坏女人。
大妈为这事一定很伤心，如果没有特殊紧急的事情，从来也不回儿子那里，倒是对大爸更是照顾有加。大爸和大妈的感情也很好，经常进进出出相跟着干活，即使只有两个人也有说不完的话。在大妈眼里，大爸就是男神一样的存在，大爸说得所有话，大妈都当成真理一样对待。
大爸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认为一个人一天走一万步有利于健康，大妈奉若圣旨，不管刮风下雨都要走一万步。以至于关节开始刺痛。
那时候我正好回去，大爸一定觉得他这个侄儿子见过世面，又是专业走路的，就和我求证科学的依据。在我反复解释中，才总算放弃。
大爸知道我的决定后，沉默了很久，反复问我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后来得知我去意已绝，就不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安顿我：不要喝酒，不要冲动，要学会和人相处，要学会隐忍。并一再安顿我，这件事就不要给我妈说了，反正她不知道你究竟做什么工作，免得担心。
我回家那段时间，我妈很开心，每天变着法子给我弄好吃的。闲暇的时候，我妈就把我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发生的事情讲给我听。
我从我妈口中才得知，我三姐生她女儿时候，是难产，差一点出了大事。我妈当场就吓得尿了裤子，除了爬在院子里不停磕头，再也想不出办法。幸好我三姐命大，等到接生婆赶来，连拉带拽的总算把孩子生了下来。之后，我三姐几年后还想要一个孩子，我妈听说了，以死相逼，说什么都不想让我三姐生了。
我妈说：你三姐，在娘家没过一天好日子，回到婆家，又帮着娶了两个弟媳妇，养老送终一对老人。也没享过一天福。
我妈说，你三姐，这一辈子就是来还愿的，不知道什时候能好活上几天，你见过世面，你有出息了，长远记得拉扯你三姐一把。
我三姐虽然辛苦，但是我三姐在婆家很有威信，妯娌几个非常团结，聚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只有在那个时候，才知道，我三姐不是一个沉默的人，她的心中也一定有自己的白月光，尤其是半生出过最远的门，和我一起去云南开民宿之后，她的言谈举止都有很大变化，那是我们姊妹俩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段时间。
无论从言谈举止还是审美都有了很大变化。比如以前买衣服只在乎面料和价格的我三姐，突然学着从网上开始选择款式和搭配，比如以前只喜欢听草原歌曲的我三姐，不知什么时候手机铃声换成了一首许巍的歌，还比如以前的朋友圈只会转发她兄弟我的文章，现在也忍不住拍一朵花或者一片云了，并且，搜肠刮肚地写上一句“美丽的云美丽的花”之类的句子；还比如以前习惯于拿着大碗喝砖茶的样子，突然变得婉约起来，从网上买了几只最廉价的小茶杯，只有雀儿头那么大，学着来我民宿的那些客人的样子，小口小口的抿着喝，有时候还会怅然地望着窗外，自言自语道：时间真快啊，立春马上要来了！我知道，我三姐心中也有一片自己的白月光。只是她为了生活生生的摁在了心中。
我回家小住，等待通知的日子，我姐和我姐夫等劳动回来也来家小坐一会，听说我喜欢吃柿子，我姐夫也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很长时间，才知道，我姐夫专门回村子里和别人要了几颗柿子给我送了过来。
我姐因为繁重的劳动，脸色很不好看，那种生活的艰辛在我姐的眉宇间留下了与年龄不相等的皱纹，她有时候坐在角落里，听大家聊天，一转身发现她靠着墙已经睡着了。我姐一直话少，也很少讲家长里短，她是一群人中间永远那个认真倾听的人。如果不是有万分的委屈，她把所有的不幸都一口咽了。
是我妈等我姐走了才七漏八漏说了一些，我姐的婆婆公公的名下其实很委屈，无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认可，好在我姐夫是个温暖的人，对我姐很好，我姐夫用加倍的体贴弥补了我姐的委屈。
我姐真是嫁给了爱情，任何时候说起我姐夫来，眼里会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喜色和少女才有的憧憬。有时候从我姐身上不由得相信，这世界之外，肯定还有一双眼睛看着我们，他把你在人间遭受的苦难，用另外一种方式给予补偿，让你才觉得生而为人，这世界我们值得来过。
我在家的那几天，我妈说，也是她最开心的日子，我骑着自行车陪她参加了那达慕，看了唱戏的，还买了一件她喜欢的淡蓝色的长裙，我们还在会场吃了羊肉，我还参加了博克比赛，意外还拿了一块毛毯，我妈开心坏了，见人就说：这是我三儿子，刚从城里回来。在我妈的心里一定觉得能在城里生活就是无上荣光。
可惜我妈的开心戛然而止在收到我二姐的一封电报上。
我二姐的电报是我二姐的婆家发来的，内容只有几个字：叶儿离婚，已搬离住处。显现这是婆家算是给家里人一个交代，也算是推脱责任。
我妈的眼泪是喷出来的，只是努力的克制自己不让哭出声来。不停哀哀的说：你二姐最不省心，也不知道现在有个跌落的地方没？我哪也不走了，你二姐万一没结果了，我这里还有一个家。
事实上，我妈之后的余生很少出门，每年不管我二姐回来不回来，都会种我二姐爱吃的小瓜子，西瓜，把豆角晾干，存起来，等着有机会给我二姐寄过去。
我妈去世之前，我曾经邀请她去北京玩，让她看看天安门。但是我妈都拒绝了，她唯一的理由是：不能走，你二姐万一回来，她不在，没个收揽。
我父亲听到这个消息，除了愤怒，还有深深的恨铁不成。他把对二姐的怨恨都撒在离他最近的母亲身上，认为时至今日，都是我妈纵容溺爱的结果，当初逃婚回来，要是强硬一点继续让和第一个婆家过日子，也不会有之后的事情。
我父亲的理由是：第一碗饭好吃！
我父亲坚持自己的观点：二婚本身没有什么选择的，好的都让人家挑走了，剩下的都是有问题的！这不果然出问题了吧？
接着他反过来问我，最近一次和我二姐写信没发现迹象吗？
我这才想起，我二姐的信里，虽然没具体说什么，但是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迷茫和压抑让人特别难受，我也写信问她，都被她敷衍过去了。
不得不相信，性格就是命运。我二姐骨子里的不屈服命运和现实生活里的无能为力始终是她此生注定漂泊的根源。
大概这就是人世间吧，还没来得及尝尽世态炎凉，早就被人生无常打得落花流水。
有时间继续连载我自己的人世间，下期讲讲我二姐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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