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结婚的第二天，我父亲突然提出，要召开家庭会议，理由是趁着事宴上几个重要长辈都还没有离开的机会，要当着众人的面，替他决断家里的几件事情。
显然我父亲的这个决定是没有事先和我妈商量过的，以至于正在忙着收拾结婚宴会残局的我妈，也被愣在那里，非常疑惑的望着我父亲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又不知道哪根筋抽上了？
很快我父亲就宣布了两件事：一是宣布他终于完成了一个父亲的责任，帮三个儿子完成了成家立业的任务。他一个残病半桶的人，也算是用尽了洪荒之力。从今天开始，就正式进入养老阶段，从此三个儿子平均承担他的养老费用。第二件事就是对我和我媳妇这些天的表现表示不满。理由是数我们读书多文化高，我应该主动给前来达礼的大姑父和二姑有点表示！
我媳妇听到这些就很不高兴，借故转身离开，回房间生闷气去了。
我妈一听我父亲的决定，腾地站起来指着我父亲说：白白给你披了一张男人皮，你是不是明天就不活了？你看这几个娃娃还有什么了？
这是我妈有史以来第一次公开叫板我父亲。
我父亲也一定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蹬鼻子上脸，越来越胆大妄为了。他多少年维护和争取来的权威岂能如此被轻视？
接下来，我父亲以我妈打了他面子，又开始数落我妈脑子不够，他娶了我妈这样的女人倒了八辈子霉，说着说着就要跳起来打我妈。
瞬间家里的锅碗瓢盆响成一片，有父亲声嘶力竭的斥责声，有我妈不甘示弱的叫骂声，以及一众亲戚劝架拉架的声音，和凳子倒地，茶壶打翻，惊飞的家禽和腾起的尘土搅合在一起，这个家庭会瞬间就变得乌烟瘴气，刚刚回房间的我媳妇，听到动静惊悚的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已经年迈的我二姑迟缓地爬起来拽着我父亲，哀哀地劝说：让人笑话呀，婚宴喜事不该了。
一边洗脸的我大姑父也慌忙挡在我父亲和我妈中间，不悦地劝道：都土埋脖子上的人了，还逞能没完了？
我挡在我妈面前，顺势推了我父亲一把。我父亲重重的跌落在炕沿上。
我父亲当即就哭了起来，并跳起来叫嚷着喊，他是不活了。原因是我明显拉了偏架。他辛辛苦苦把我供书识字，我却里外不分。
自从我上了师范之后，我父亲对我有任何微词的时候，首要的一条就是拿我读书多说事。仿佛我读书多就必须在格局、在付出、在大度、在体谅上区别对待。即使我受了委屈吃了亏也必须比常人多一分宽容，谁让你读书多呢！读书多是我父亲接下来几十年制约我的利器和理由。
我在一众亲戚的劝说下，又给父亲当面道歉，我父亲不依不饶地指责我：一个读书最多的人，居然不分青红皂白，你自己的妈不知道她脑子不够，就你们趁晃得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我妈也不说话，只是坐在炕沿上低声哭泣。
我父亲的家庭会也在这种情况下不了了之，我把准备回我工作地方安家的费用拿出来给大姑父和二姑了一些，当然两个长辈竭力推辞不要，我还是硬塞了进去。
一旁的我父亲这才觉得很有面子，一是表明他儿子是上班的，不差钱；二是他在家里还是能一声喊到底的权威家长。
夫妻之间是有第六感觉的，尽管我媳妇回房间以身体不舒服躺着，但不知道为什么，从身体的背影都感觉出来，她一定非常不高兴。
等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问她也不答话，用力地往里挪了挪。我有意无意碰碰她身体，立刻是非常夸张的甩扭拧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她此刻的心情。
刚结婚的时候，指甲盖大的误会和一背影的抗议都是天大的事情。都那么急切的想化解，但是越是这样，对方越是愤怒。后来知道她愤怒的理由就是你没有摁在她愤怒的点上，这是对她最大的藐视和不在乎。
终于忍无可忍地跳起来指着我问：你们是甚人家了？你大是甚人了？
至此，我那么努力的掩藏和维护着的原生家庭的体面，瞬间就打回原形。我家里的人以及家庭里的做法都是她生气的理由。
她历数了从她进门以来我们家种种不对的礼数。比如开饭的时候，我妈没有让她吃饭，这是对一个新媳妇的慢待；还比如我父亲难道不知道他儿子多大点本事，撑了面子让他儿子喝西北风去；还比如某某邻居说，这个媳妇看见也是喜欢乃个小子了，你看那眼神。结果在我媳妇那里就演变成与我吹牛有关的对她的藐视。她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肯定是你吹牛说我倒追你才会说这种伤人的话！还比如，她说，你妈和你大在我们新婚第二天就打气狼嚎这是些什么家庭……
说也奇怪，现在看来这些事，与我个人毫无关系，但那时候觉得，这是对我以及我们家来说是最大的侮辱和藐视，我据理力争的解释，便成了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纷争。原以为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其实在婚姻的第二天就告诉你，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情。
好在是新婚夫妇，即使不能达成一致的共识，也不影响彼此的感情，我们一边享受着风月，一边纷争着风云。现在想来，我们的纷争除了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之外，对未来的设想分歧也会成为我们争吵的原因。比如，说起我们共同的一个朋友，看法不同也是生气的理由。还比如，不小心说了对方家庭里的某个成员的不好，也是争吵的线索，甚至两个人商量着回去租一个多大平米的房子也是争吵的根源，最匪夷所思的是遥想着未来生个小孩叫什么名字都有可能是我们争吵的原因。
结婚第三天，新单位就捎来话让尽快去报到，这也预示着新婚的假期结束了，我们提前决定返程。
那是一次最茫然和忐忑的返程，一切都是未知，那个即将生活和工作的小镇什么模样，我们两个人住在哪里，工作单位在哪都是未知。一个人即将抵达的地方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才是最不确定的茫然。
临走之前，我妈把我拉到一边，从衣服的最里层里翻出一个小布兜，居然掏出二百元钱，硬塞在我手里，慌张地安顿我：拿上，刚成家到处是花钱的地方。
我妈眼里蓄满了泪花，强忍着说：去那好好工作，并指着远处忙碌的我媳妇说：对人家好点，不要犟，女人们，少说两句有甚了！
说着说着，我妈要哭出声来：你一直心重，妈知道，家里放心，你老子就那人，我们开春还要种地放羊，给你喂个猪，也减轻不少，况且你二姐也不知道过的怎么样，妈把家收拾好，你们姊妹回来也有个住的地方…….
我妈的流泪让我莫名的难过，那一次离家隐约觉得从此我和这个家就真的分开了，我在家里生活过的痕迹越来越少了。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我搞体育时获得几枚奖牌也顺手给了身边的侄子玩去了。那种离别的伤感几乎弥漫了整个家庭，那是我二十三年以来最难忘的记忆。那天的风，树梢上昏黄的太阳，吃早饭时我妈无声的忙碌，还有门前那条腾起尘土的小路都成了烙在我记忆底色上的离别，此后无数次的离别都会成为这次离别的叠加和重复。
我们等车的时候，我姐和我三姐也赶了过来，我姐硬是把一篮子鸡蛋塞进我的行李，我三姐给了我五十元，我知道，我成家已经炸干了所有兄弟姊妹的积蓄。这五十元也不知道从哪来的，我坚决不要这钱，我三姐话少，重复着说：有了有了！强塞在我衣兜。
我知道，因为我成家，迅速让几个好不容易脱贫的家庭又迅速游走在返贫的路上。
那时候从老家到我工作的地方，路况非常不好，到了小镇已经是下午四五点了，我媳妇晕车，中途下去吐了几回，脸色苍白地斜倚在窗前。头几天的那些憧憬早已经被旅途的劳顿消耗殆尽。我们俩木然地依偎着摇摇晃晃总算到了小镇。
到了小镇，陆陆续续已经有乘客下车，司机向我们喊着：在哪里下车？
我和妻子一脸茫然，幸好我媳妇曾经在这里上过学，就随口说了一个地名，随后，我就听见司机不耐烦地喊道：不早出气，这里就是，下哇！
我慌乱的望了望窗外，竟然觉得这个小镇高楼林立，繁花似锦，仿佛到了一座车水马龙的城市。只是我和我的媳妇像一对迁徙路过的鸿雁，惊恐而忐忑地立在那里。
人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媳妇示意我给司机结账的时候才发现，我三姐给我的五十元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媳妇着急地推搡着我，大声呵斥着：甚也做不成，丢了怎办呀？
我木然而窘迫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挨训的学生，讪讪地解释道：就在这里了么，怎么会丢了？
我媳妇亲自上来帮我翻腾衣兜，用力地掏着搜寻着，无功而返，宣告肯定丢了，非常生气地埋怨道：甚也做不成！
那时候穷得只剩下自尊，而这种自尊几乎低到尘埃，又敏感到神经，瞬间就像炮仗一样炸毛了，大声嚷道：管球我的了！
我媳妇大概见我发火就不再埋怨，但是明显脸上是丢钱的可惜和懊恼，阴着脸赌气，我们俩立在初春的风中沉默着，谁也不理谁。
那是一段最艰难的日子，贫穷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把这人间撕裂成无数个口子，任凭人间的薄凉风吹日晒。
也就在那段时间，穷把我最后的一点自信也掠夺走了。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忧伤的人。而且那种极度的不安全感裹挟着我在人海里孑然独行。
有段时间特别害怕独处，好像在我独处的时候，我被这个世界遗忘了，或者这个世界就在我独处的时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努力地想去合群，而又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躲在角落里也怕引起大家的不适和反感。卑微到尘埃，又敏感到发丝。
那段时间，我特别嗜睡。只有在梦里，仿佛整个人开始舒展，我可以踩着祥云飞回小时候的地方，只有在那里，我如此的自由和奔放，随心所欲。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固执地想念老家，想念小时候的所有往事。他们在我不知不觉中修补得渐渐精致而美妙起来，仿佛这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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