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贫穷是可以削减你见过的世面、眼界、格局和自信的。
十年的时间，足以从头到脚把我改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小镇青年的模样。人多时会木讷，喧闹时会不知所措，以及像第一进城的老乡一样，习惯背着手逛街，试图用手去抚摸琳琅满目的物品，来表示你对眼前物品的敬重和不可思议，以上这是我刚调到城里的种种表现，以至于我的同学陪我上街不得不不断提醒，用我同学的话说：再在那里呆上几年，估计说话的语气里都带着一股牛粪的味道。
我同学的这话刚说了一半，我就因为摸了路边的瓷器，就被小贩讹上了，不买说什么都不让离开，幸亏是我同学及时出现，以坐地户的口气才吓退了不依不饶的小贩。我同学不可思议的望着我说：你现在怎么怂成这样？他怎么都不能理解，曾经那个社交牛逼的人，怎么短短十年的时间就将身上的蓬勃和活力彻底抽走，片甲不留。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这十年里，我经历了什么，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贫穷对一个人的摧毁和打击是毁灭性的，是摧腐拉朽的，最具破坏性的，接下来将用漫长的时间修复。最可怕的是，而身处其中的人，浑然不觉。
从职场的角度来看，陌生是充满敌意的。我入职的第二天，就能感觉到，他们天然把我划分在“从乡下来的”范畴内。这种划分有两层意思：一是竞争上的精神藐视，画外音暗示你工作能力、阅历资格、世面眼界都必须低人一等；二是提醒同事站队问题，另一层意思就是阵营不一样抱团取暖的方式也不一样。
有时候，职场上的这种圈子文化，逃不过宿命的安排，通俗地讲，就是人算不如天算，于我同时入职的还有几个刚刚大学毕业分配来的年轻人，而这几个年轻人刚好出身都是农村的，自然而然，我们就成了盟友和同类。
尤其是我在基层那十年的工作经历，足以在业务上驾轻就熟，加之天生对文字的敏感。尽管是公文，我也不自觉地将个人的审美和情怀渗透进去，恰好我服务的领导刚好都有文艺的气质和情怀，很快我的文字带着我脱颖而出，这让一些人很不高兴。
我在他们背地里描述出来的形象是这样的：比我领导还老，顶着几根稀疏头发，一张比例失调的毛驴脸，呆板的坐在电脑前，举着几根像椽一样的农民手指，猛然在键盘上杵一下，这样子怎么可能写出那么秀气而灵巧的文字呢？
不过，这些流言蜚语比起“我居然能拥有自己专属的电脑”这件事来，根本不足一谈。手写了十年的公文，忙于生计的我，这些年几乎生活在一个封闭的世界，突然看到一个精彩的世界，精神上的那种饥渴和富足更让人兴奋和激动。此刻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正跋山涉水从荒原中走来，仿佛看到了海市蜃楼般的惊诧和不安，人在巨大的惊喜面前反而变得如此的不安和忐忑，生怕这到手的幸福，在一觉醒来的某个早晨，又把我发配回原地。我深深明白了那句话“童年的伤害需要一生来治愈”的深刻含义，原来一个经受过苦难的人，在幸福来临面前如此的胆战心惊，生怕因为自己的不小心又打回原形，现在我才明白，经历苦难的人幸福是会减半的。
那段时间，我经常做两种梦：
一是梦里不是比赛突然找不到号码牌，要不就是体检不过关，我被除名了，望着赛场委屈的哭泣。或者还会梦见考试，卷子发下来了，找不到笔了，我着急的哭喊，四处却安静极了，每个人冷漠的看着我，却没有一个人拉我一把......
二是还做一种梦，我居然会飞翔，翻山越岭，一眼就认出下面是我小时候的老家，我年轻的阿爸阿妈穿着崭新的袍子，仿佛在等我一起出行，仿佛又与我毫不相干的陌生，我着急的呼唤他们，他们却永远不再回头看我一眼。很多次，我会在梦里哭醒自己，有时候醒来的时候，还努力闭着眼睛，生怕我一睁开眼睛就看不见他们，只是心底有个声音振聋发聩的呐喊：你们在该有多好。可是每次这样的声音越是清晰，越会觉得不安，生怕那个声音已经被身边睡觉的妻子和孩子听见，有时候会忍不住惊觉起来......
这样的梦做的越多，就越珍惜和在乎自己来之不易的工作。很快我的工作得到了领导的认可，尽管那种认可不过是领导讲起某个讲话稿，流露出些许的赞许，我就像得到嘉奖一般，开心地穿过大街小巷，奔赴回家告诉我妻子，甚至还会生情并茂地描述领导当时脸上的表情。
尤其是领导第一次带我去省城出差，那种感觉仿佛我不是出差，而是出国一样，更匪夷所思的是越是这样，越容易产生莫名的孤独，那种无人分享的孤独简直就是锦衣夜行的浪费，我甚至给曾经的同事专门打过去电话，转转弯弯地向他炫耀：我要去省城了！当然同事们才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平淡地附和着。而我却在巨大的失落中变得如此的怅惋。
最讽刺的是，去了省城，虽然订了我三十岁以来见过最豪华的酒店，可惜，领导临时布置工作任务，要一个汇报材料，我整整写了一晚上的材料，床边都没有挨一下。结果领导吃早点的时候，告诉我，会议取消，汇报材料不用写了。我愕然地立在那里，不是为了一晚上没睡觉撰写的材料可惜，而是想到那一张豪华的大床，躺在上面该是什么滋味啊。甚至我借着等领导的时间，快速的返回酒店房间，像电视里的富人一样浑然倒在柔软的床上，我现在都记得那床反弹起来的眩晕和幸福。
不得不承认，我三十岁的时候，才补上了我清纯如水的经历。
那是一段幸福而简单的日子，精神上的富足和蓬勃，觉得每天的清晨，空气里都是希冀和憧憬，隐约觉得心中无数个自己从四面八方奔赴而来。好像那人群中，有八岁的自己正从图克木草原雨后的水泊子中走来，有十八岁的自己从困顿的草原踏着大雪走来，有二十几岁的自己从小镇上怯生生的走来，还有无数个未来的自己，他们懂我，他们一直在人海里找我，只为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啊！
与此同时，少年的那一束白月光突然清亮起来，它像一只惊秫的小鹿，突然从密林中跳脱在眼前。它惊恐的眼神、毛色的纹理、以及呼吸的气息都那么清晰，忍不住想上去抱抱它。终于借着在某一个加班的深夜，在文档里敲下了一行自己都觉得心跳的文字：1974年的秋天，据说比往年的雨水好了很多.......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仿佛文字是我的娘亲一般，在无人打扰的时候，一点点的记录着自己草原上的亲人们。不知不觉中，竟然写了40多篇没有题目的文章，直到有一天被一个电台的朋友发现，她一再鼓励我继续写下去，你的这些文字仿佛从草原上赶来的羊群，还能闻到青草和泥土的芳香，她愿意在她的节目中读给那些走夜路的人们。
她的鼓励无疑像一道亮光，在我心里，突然觉得把这些文字照得熠熠生辉，我同意了她在电台里连载播放的想法，只是我一再安顿，千万别说我真实的名字，我将我的小名翻箱倒柜的翻出来给她，又十分认真的告诉她，千万别让人知道我是谁，我那时候的理想是想在仕途上当一个小吏，我怕这些柔软的文字、隐秘的文字会跟着我遭罪和背负莫须有的坏名声，也怕它们不懂人情世故，冒然给我的工作捅出一个窟窿来。毕竟在很多人的世界里，与文字打交道的人都过于无力和软弱。
意想不到的是，我朋友在她的节目中播了几篇后，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好评，尤其是她的一个长辈，每次听完都要和她交流文字中的场景和人物感受。最意想不到的是，当初我刚入职的时候，背后描述我：”比我领导还老，顶着几根稀疏头发，一张比例失调的毛驴脸，呆板的坐在电脑前，举着几根像椽一样的农民大手，猛然在键盘上杵一下“的那个人，居然成了我连载文章的忠实听众，说那文字中有他想要的孤独和心声，他想尽办法要见到作者本人。
我朋友实在硬不过那人的请求，几次跟我商量，可不可以见见。好在此刻的我已经调动了工作，曾经的竞争对手已经成了毫不相干的旧人，也就坦然了许多，决定选一个时间接受他的邀请。只是我们故意恶作剧地想在酒桌上公布谜底。戏剧性的是，那个宴请我的同事，在饭店门口还碰见过我，还一脸不屑的打了招呼，说他有个重要的酒局，结果就发现他仰慕的作者居然就是我。他借着酒讲了他的往事，原来我们都曾经是那个奔赴在四面八方的自己，所有的柔软和不堪都被一些文字收留起来，成了抵挡风雨的挡风墙，横亘在时间的两边。
因为文字我们都脱下了铠甲，也是文字突然觉得在这人间有了底气，那些淤堵在心间的不堪终于找到一个理由放过了自己。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莫名的觉得每一次的陌生都充满期待，仿佛人海里总有一个懂我的人也如我这般奔赴在遇见的路上，所以每一次的陌生都格外隆重和认真，恨不得把别人没有参与过的所有经历都补习一遍，让他能在人海里一眼认出我来。
人到中年后，我才知道，对遇见的那份在乎，原来就是我心中的一团火，是我试图爱上这人间的一束暖光，是梦想和热情。原来在每一个死胡同的尽头，都是另一个维度的天空。
也是这束暖光，是我始终不愿意麻木和世故的动力。我的那些文字，居然被一家出版社发现，要给我出书，这是我从来不曾奢望过的。
样书出来的那晚，我请了我的好朋友们吃饭。席间，不知道为什么，想想曾经的那个自己，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感慨，像个孩子一般在众人面前哭了起来。那是我此生第一次感情外露，也是第一次发现能哭出来的自己无比的幸福，至此，我成了一个借着酒劲经常流泪的男人。
现在想来，那十年的眼泪，泅渡我终于踏过了人间的彼岸，一个明艳而qing清澈的自己正骑着白马从天边而来。
不过，这样的日子在被岁月打磨之后，突然在某一天一觉醒来的时候，开始变得新人不交，旧人不见，才发现那树暖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心中的那个人也确定永不再来了。
人，于是在一瞬间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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